周廷干铩羽而归的消息,并未在金陵掀起太大波澜。
陈策主导的舆论机器早已将河北“民心所向”的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杨迁等人的发难更像是一拳打在了空处。
然而,清凉山别院的书房里,气氛却比以往更加凝滞。
“先生,周廷干虽未得手,但范同绝不会就此罢休。”吴文远将一份刚译出的密报放在案头,“我们在真定的内线回报,范同近日频繁接触几个背景复杂的河北降将,其中……包括原伪齐邺城副将马扩。”
陈策的目光从北地舆图上抬起,接过密报扫了一眼。
马扩,这个名字他记得,邺城投降时颇为积极,石破天因其熟悉本地情况,暂授其一个闲职。
“马扩……”陈策指尖轻叩桌面,“此人投降后表现如何?”
“据顾青衫观察,此人行事低调,对整编其旧部也颇为配合,并无异动。只是……”吴文远顿了顿,“察事营注意到,他府中近日多了一位从真定来的‘远房表亲’,行踪诡秘。”
“远房表亲?”陈策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范同的手,伸得倒长。告诉顾青衫,对马扩,外松内紧,他那个‘表亲’,给我盯死了,但不要打草惊蛇。”
“是。”吴文远应下,又呈上另一份文书,“还有一事,李全将军从太行山送来军报,他们新吸纳的一股义军首领赵疤瘌作战勇猛,已渐获信任。但李将军觉得此人……过于热络,心中略有不安。”
“赵疤瘌……”陈策沉吟片刻,“告诉李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让他自己把握分寸。”
处理完这些琐碎却暗藏杀机的军务,陈策走到窗边。
暮色四合,庭院中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暗影。
他知道,表面的平静下,范同必然在酝酿着更致命的杀招。
只是这一次,对手学会了隐藏,那柄淬毒的匕首,不知会从哪个阴影里刺出。
河北,太行山深处,红袄军大寨。
篝火熊熊,酒肉飘香。
刚刚又打了一场胜仗,端掉了狄虏一个小型粮草中转站,红袄军上下士气高昂。
赵疤瘌提着一只烤得焦香的羊腿,凑到李全身边,咧嘴笑道:“大哥,尝尝这个!弟兄们刚打的野味,香得很!”
李全接过羊腿,狠狠咬了一口,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他抹了一把,哈哈笑道:“好!还是赵兄弟懂得享受!来,坐!”
赵疤瘌顺势坐下,先给李全碗里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上,状似随意地问道:“大哥,咱们最近动静不小,真定那边的狄虏怕是坐不住了吧?不知道石大将军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方略?咱们也好配合行动。”
李全虽然粗豪,却并非毫无心机,闻言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瞥了赵疤瘌一眼,含糊道:“石大哥自然有他的安排,咱们守住这太行山,把狄虏后方搅个天翻地覆就是大功一件!”
“那是,那是!”赵疤瘌连忙点头,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兄弟我就是随口一问,想着若能跟石大将军那边联动一下,说不定能捞条更大的鱼!”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大哥,我听说……江南那边,对咱们兄弟好像有点……看法啊。说咱们不受节制,抢了正规军的功劳……”
李全眉头一皱,将酒碗重重顿在桌上:“放屁!老子们在山里啃树皮喝风的时候,他们在哪?现在倒来说风凉话!先生定不会信这些鬼话!”
“大哥说的是!陈先生明察秋毫!”赵疤瘌连忙附和,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不再多言,只是殷勤劝酒,直到李全醉意酣然,才扶着其回帐休息。
走出李全的大帐,赵疤瘌脸上的醉意和谄媚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确认无人跟踪后,从贴身衣物内取出一支细小的碳笔和一张韧性极佳的薄纸,就着微弱的油灯,快速写下几行密语:
“鱼已渐饵,然性多疑。江南隙未成,需另寻他法。可试‘潜鳞’之计,惑其心志,乱其部署。”
写罢,他将纸条卷成细条,塞入一个中空的木珠内。
次日,一名负责下山采买物资的心腹,便会将这木珠混入货物中,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送往真定。
真定府,密室。
范同捏着那颗小小的木珠,看着上面“潜鳞”二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潜龙勿用,藏鳞蓄势……赵疤瘌倒是长进了。”他低声自语。
所谓“潜鳞”,并非具体的计策,而是一种态势——让己方最重要的棋子深潜不动,示弱示愚,同时不断用各种似是而非的谣言、离间和次要方向的骚扰,迷惑、疲惫对手,让其判断失误,心力交瘁,最终在焦躁中露出破绽。
他铺开一张信纸,开始书写指令。
给赵疤瘌的命令是:“暂缓离间,专注获取信任。伺机传递无关紧要或半真半假之军情,惑敌即可。”
同时,他另外写了几道密令,动用了几条埋藏更深的暗线。
几天后,邺城的石破天开始接到一些令人烦躁的报告。
先是军中流传起一些怪话,说江南某些大臣认为北伐耗费过大,已有厌战之意,暗示前线将士可能“鸟尽弓藏”。
接着,几支派往中山、河间方向进行武装侦察的小队,莫名其妙地遭遇了狄虏优势兵力的伏击,损失不小,像是有人提前泄露了行军路线。
然后,顾青衫那边也遇到麻烦,几个刚刚推行新政的村庄,半夜被人纵火,虽未造成太大损失,却弄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都说是“新政触怒鬼神”。
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致命的打击,却像夏日里挥之不去的蚊蝇,不断叮咬,让人心烦意乱,难以安宁。
石破天脾气火爆,几次拍着桌子要彻查,却总是抓不到真凭实据,只能处置几个传播流言的士卒了事,胸中憋闷不已。
连远在金陵的吴文远,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向陈策汇报时,眉宇间带着忧色:“先生,河北近来小事不断,虽无大碍,但总觉得……有只黑手在暗中搅动,意图乱我军心,疲我精力。”
陈策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图纸,看到那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对手。
“静水流深,潜鳞匿影。”他缓缓道,“范同这是在跟我们玩捉迷藏。他知道正面难以抗衡,便想用这些阴损手段,磨掉我们的锐气,让我们在焦躁中犯错。”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总不能任由他施为?”
“当然不。”陈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他既然想‘潜’,我们就逼他‘现’!传令给赵铁鹰,启动‘清道夫’计划。那些跳出来的小鱼小虾,该清理就清理,不必手软。同时,让我们在真定的人,给范同送一份‘大礼’。”
“大礼?”
“告诉他,我们‘似乎’查到了那个给狄虏传递侦察路线内奸的一点线索,但证据还不充分,正在加紧追查。”陈策嘴角噙着一丝冷意,“顺便,‘不经意’地透露,石破天因为近期诸事不顺,脾气愈发暴躁,已数次与顾青衫因粮草调度之事发生争执。”
吴文远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先生是要……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不全是。”陈策目光幽深,“更重要的是,要让范同觉得,他的‘潜鳞’之计正在生效。让他安心地,把他真正重要的‘鳞’,藏得更深一点。而我们,需要时间和耐心,找到那片……最关键的鳞。”
他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
对手潜入了深水,踪迹难寻。
但他相信,只要这水足够浑,只要撒下的网足够大,总有鱼儿会按捺不住,或者……被逼得浮出水面。
猎手与猎物,都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着对方先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潜鳞之局,胜负的关键,在于谁更能忍耐,谁的目光,更能穿透这深沉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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