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前线,人心越浮动。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
一个纤细的身影端着热气腾腾的木盆,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是柳影。
她的来历,与这乱世中无数悲剧如出一辙。
御营在真定府境内抄没一个鱼肉乡里、勾结山匪的恶霸乡绅时。
于其阴森的地牢角落,发现了这个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孩。
她约莫十五六岁,衣衫褴褛,身上布满新旧交叠的鞭痕,眼神空洞麻木。
只在士兵破门而入的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
询问得知,她本是附近村落的孤女,被乡绅强掳为婢,受尽凌虐。
王承恩见她可怜,又手脚还算麻利,便小心翼翼地请示皇帝,能否留在御营做些浆洗服侍的杂役。
朱由检当时正被堆积的军务和残酷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只疲惫地挥挥手,算是默许。
于是,柳影便成了御营中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很少说话,总是低着头,脚步轻得如同猫儿,将一切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她似乎对皇帝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每次靠近都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此刻,她将盛满热水的木盆轻轻放在朱由检脚边。
又取来干净的布巾,然后便垂手侍立一旁,头埋得低低的,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旧宫装下显得愈发瘦弱。
朱由检从卷宗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柳影身上。
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的脖颈上,一道狰狞的旧鞭痕清晰可见。
他心中莫名地一软,连日来积压的暴戾和冷酷,似乎被这无声的、卑微的侍奉冲淡了一丝。
“水放下吧,你也去歇着。”朱由检的声音尽量放得平和。
柳影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却没有动,只是细若蚊蝇地应了一声:
“是,陛下!”
朱由检看着她那惊惶的样子,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是怜悯?是愧疚?还是对自己在这乱世中,同样如履薄冰、朝不保夕处境的共鸣?
他放下笔,走到盆边,将手浸入温热的水中。水温正好,驱散了指尖的寒意。
“你叫柳影?”他试着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奴婢,柳影。”女孩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家在真定何处?”
“没了,村子被山匪烧了”柳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身体抖得更厉害。
朱由检沉默。又是一个被这乱世碾碎的蝼蚁。
他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却连一个孤女的村子都保不住。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涌上来。他拿起布巾擦手,动作有些迟缓。
“抬起头来。”他忽然道。
柳影浑身剧震,仿佛听到了最可怕的命令。
她挣扎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尚未完全长开、却已饱经风霜的脸,清秀的眉眼间刻满了惊惧和卑微。
当她的目光触碰到皇帝的眼神时,如同被烫到一般,瞬间又惊慌地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放在后世不过初中的年纪,却已遭遇了太多不幸。
朱由检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心中五味杂陈。
这恐惧,是对皇权的敬畏,更是对这个吃人世道的绝望。
他想起那些被抄家灭族的豪绅,他们临死前的眼神,同样充满恐惧,更多的是不甘和怨毒。
而眼前这个女孩的恐惧,是弱者的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绝望。
“不用怕。”朱由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朕,不会伤你。”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在这乱世,谁能保证不伤谁?
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如同风中之烛。
柳影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细弱地应道:“谢陛下。”
朱由检不再说话,挥了挥手。
柳影如蒙大赦,慌忙端起水盆,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帐外的黑暗中。
帐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朱由检坐回案前,却再也无心批阅那些冰冷的卷宗。
又想起柳影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
他拿起案头那支李胜精心打造作为样品呈献的燧发枪。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沉重而坚实。
他抚摸着那光滑的铳管,想象着它喷射火焰收割生命的场景。
这超越时代的武器,是希望,是破局的利器,但也意味着更残酷的杀戮。
他要用它去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无论是流寇,还是那些阻挡他道路的自己人。
“活路,血路。”朱由检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他为了活下去,为了给这江山挣一线生机。
正亲手铺就一条以贪官污吏、豪强劣绅、乃至无数流寇士兵的尸骨为基的道路。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现代公务员朱由检,而越来越像一个冷酷无情的封建王朝皇帝。
这转变,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陛下。”王承恩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京城,八百里加急!”
朱由检眼神一凛,瞬间将所有的疲惫和杂念压下:“进来!”
王承恩捧着一份插着四根羽毛、封口火漆格外厚重的文书快步而入,脸色异常难看:
“是内阁首辅魏藻德、次辅陈演,并六部九卿,联名,泣血上奏!”
他将文书呈上。
朱由检撕开封口,展开奏疏。
通篇充斥着字字泣血,痛心疾首,冒死直谏的字眼。
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强烈谴责皇帝沿途擅杀大臣,屠戮士绅,抄家敛财的暴行。
奏章中,定兴赵德全、蔚州张秉忠等人的冤情被大肆渲染,成了忠良蒙冤的象征。
他们痛陈此举动摇国本、寒天下士子之心,断言长此以往,江南财赋恐将断绝,九边将士亦生离心。
最后,以近乎逼宫的姿态。
“泣血恳请陛下幡然醒悟,即刻下罪己诏,停止抄掠,召回御驾,以安天下。”
字里行间,充斥着士大夫阶层的傲慢、恐慌和赤裸裸的威胁。
“好,好一个泣血上奏,好一个动摇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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