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来自驿亭后方一处倒塌了大半的土墙后。
朱由检循声走去。王承恩和陈新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连忙跟上。
绕过断墙,眼前的景象让朱由检的呼吸猛地一窒。
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者,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身上裹着几片破麻布,裸露的脚踝和手臂上布满了冻疮和污垢。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草席裹着的小小身体,看身形是个孩子,一动不动,显然早已气绝。
老者枯槁的手颤抖着,徒劳地拍着孩子的后背,浑浊老泪顺着深深凹陷的眼窝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道道黑痕。
那呜咽声,就是他喉咙里挤出来的哀鸣。
在老者对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三个汉子。
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棉袄,头戴瓜皮帽,留着两撇鼠须的管事模样人物,一脸不耐烦。
他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腰里别着短棍,双手抱着膀子,眼神凶狠。
“老不死的,嚎丧呢?”
那管事模样的鼠须男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欠范老爷的租子都拖了两年了,连本带息,就是把你和你家这小崽子拆骨熬油也还不上,这破地,范老爷收了,赶紧滚蛋,别脏了这块地皮。”
“王管事,求您开恩。”
老者挣扎着想爬起来磕头,却因虚弱和寒冷,几次都摔倒在地,只能徒劳地趴在地上哀告。
“地您拿走,求您行行好,给娃一口薄皮棺材,让他入土为安啊!”
他泣不成声,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
“棺材?”
那王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怪笑起来。
“你当范老爷是开善堂的?赶紧滚,再嚎,连你这把老骨头一起扔乱葬岗喂野狗!”
说着,他给身后两个家丁使了个眼色。
两个家丁狞笑着上前,就要去拖拽那老者。
“住手!”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在寒风中炸响!
朱由检脸色铁青,几步就跨了过去。王承恩和陈新甲紧随其后。
那王管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见朱由检虽然穿着戎装,但气度不凡,身后跟着的人穿着官袍。
还有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老太监,心里先是一突,但随即又挺直了腰板。
涿州这一亩三分地,谁不知道范老爷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知府大人都要给三分薄面!
“哟呵?哪路来的官爷?管起我们范家的闲事来了?”
王管事斜睨着朱由检,语气带着三分试探三分不屑四分倨傲。
“这老东西欠了我们范老爷天大的租子,老爷收他家的地”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官司,打到皇帝老儿面前,也是我等有理!”
他身后的两个家丁也面露凶光,握紧了腰间的短棍。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叫嚣,他的目光落在老者怀中那具小小的尸体上,又移到老者那绝望的脸上。
一股怒意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这哪里是收租?这是赤裸裸的吃人!
在京城,他面对的是党争倾轧、信息壁垒。
出了京城,这千里赤地、饿殍遍野的惨状。
这豪绅胥吏鱼肉百姓的酷烈,才是这末世王朝腐烂到根子里的脓疮!
他缓缓蹲下身,尽量放缓了语气,对那几乎失去意识的老者问道。
“老人家,他说的租子,是怎么回事?你欠了多少?”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哭诉:
“官爷,小老儿姓李,本是涿州城西小李庄的佃户。”
“租种范老爷家,二十亩薄田,前年大旱,没有收成,去年蝗灾又是绝收,实在交不上租子了。”
范老爷派人收走了小老儿家最后一点口粮抵了利息,今年好不容易有点收成,刚打下粮食,就被范老爷派人全拉走了,说还不够抵利息的零头。”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过气。
“娃他爹去年被范家逼着去修河工,累死在工地上。”
“娃他娘上个月病死了,就剩小老儿和这苦命的孙儿。”
“本想带着孙儿去逃荒,孙儿昨儿夜里,冻饿之下,就没了,呜呜呜~~”
老人悲从中来,抱着孙子冰冷的身体,再次嚎啕大哭。
哭声凄厉绝望。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平静,平静得可怕。
他站起身,看向那个王管事:“他说的,可是实情?”
王管事被朱由检那平静中蕴含的威压震得心头一寒。
但仗着范家的势,依旧梗着脖子,
“是又怎样?欠债还钱,天公地道,范老爷的规矩,白纸黑字写着!”
“他交不上租,拿他的地、有什么不对?这年头,谁家不难?范老爷家大业大,开销也大!总不能白养着这些刁民吧?”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语气又强硬起来。
“好一个天公地道,好一个白纸黑字!”
朱由检忽然笑了,那笑容却寒冷刺骨。
这钱粮,不就送上门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射向身后微微发抖的陈新甲:“陈新甲!”
“罪臣在!”陈新甲一个激灵,扑通跪倒在地。
“你兵部职方司,可管勘核天下舆图,兼理军屯民田事?”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陛下,是有兼理之责。”
陈新甲额头冷汗涔涔,他隐约猜到皇帝要做什么了,巨大的恐惧包围了他。
“好!”朱由检抬手,指向那王管事,又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涿州城方向。
“给朕查,立刻,马上,”
“一,范家历年田亩数目、纳粮册籍、佃户租契!”
“二,涿州近三年灾情实况,朝廷蠲免赋税的旨意,地方执行如何!”
“三,这老者之子死于河工,是何河工?征发民夫可有朝廷文书?抚恤何在?!”
“四,这范老爷家,囤积粮秣多少?哄抬粮价几何?与地方官府勾连几深?!”
他一口气吐出四条查,如同四道惊雷,炸得王管事魂飞魄散!
陛下?
眼前这个戎装青年,是皇帝!
你他妈是皇帝你早说啊!
喜欢这饷,李自成拷得我崇祯拷不得?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这饷,李自成拷得我崇祯拷不得?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