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持续数月的严寒终于彻底退去，连带着侯府内那种因沈芷萱铁腕治理和高强度“改造”而带来的肃杀之气，也似乎被这和煦的春风吹散了几分。
赵珩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原本虚浮的脚步变得沉稳有力，略显单薄的身形也因为持续锻炼而挺拔结实了许多。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眉宇间褪去了纨绔子弟特有的轻佻，多了几分沉静和锐气。虽然离“文武双全”还差得远，但走在府中，再无人敢用过去那种看待废物的眼神打量他。
连永平侯赵擎，在一次考校赵珩弓马骑射后，都难得地没有挑刺，只是捋着胡须，盯着校场上那个挽弓搭箭、眼神专注的儿子看了许久，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转身离去。那声叹息里，有欣慰，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这日，宫中传来旨意，陛下将于三日后在御苑设春日小宴，邀宗室子弟及部分年轻官员与会，名为赏春，实则也有考校年轻一辈才学品性的意思。点名永平侯世子赵珩需得赴宴。
接到旨意，赵珩心里并无多少波澜。若是半年前，他定会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逃避，或者去了也是缩在角落当个透明人。但现在，他只是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近期所学的礼仪和可能被问及的经义时政，便平静地接了旨。
沈芷萱对此也未多言，只在他接旨后，淡淡提点了一句：“御前奏对，谨言慎行，言之有物即可，不必刻意卖弄。”
三日后，御苑内春光正好，奇花异草争妍斗艳，流水潺潺，丝竹悦耳。年轻的宗室子弟和官员们衣冠楚楚，三五成群，或吟诗作对，或高谈阔论，一派风流雅致。
赵珩独自一人，选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自斟自饮，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他看到不少熟面孔，王伦等人也在其中，正围着一个华服青年谈笑风生，那青年似乎是某位郡王世子，神态倨傲。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果然有人开始将话题引向了时政，先是泛泛谈论了一番春耕农事，随即话锋一转，便有人笑着看向赵珩：
“听闻永平侯世子近日闭门苦读，想必学问大有精进。不知世子对如今朝廷用人，是重德还是重才，有何高见啊？”
发问的是王伦，他脸上带着看似谦和的笑容，眼底却藏着不怀好意的光芒。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实则刁钻，无论回答重德还是重才，都可能被对方抓住把柄引申发挥。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赵珩，带着看好戏的神情。谁不知道赵珩过去是个什么德行？谈用人？他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赵珩放下酒杯，迎着众人的目光，神色不变。他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重德或重才，而是缓缓开口道：
“《资治通鉴》有云：‘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德与才，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然，空谈德才，未免失之空泛。”
他顿了顿，见众人露出倾听之色，才继续道：“窃以为，朝廷用人，当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异。太平治世，或可偏重德行，以稳民心；然如今北境未靖，四夷窥伺，正当用人之际，则需才德兼备，尤重实干之才。譬如边关守将，若无御敌之才，空有忠君爱国之心，恐亦难保疆土安宁。反之，若才胜于德，心术不正，则其才愈高，为祸愈烈，如前岁廖锋之流，便是明证。”
他引经据典，却又联系实际，将问题拔高到国家用人的战略层面，既肯定了德的重要性，又强调了才在特定时期的必要性，最后还以廖锋通敌卖国的实例佐证，逻辑清晰，言之有物，完全不像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能说出来的话！
一番话毕，满场竟有瞬间的寂静。
王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赵珩不仅接住了话，还回答得如此滴水不漏，甚至隐隐压了他一头！
那位郡王世子也收起了几分倨傲，略带惊讶地打量着赵珩。
连端坐上位、一直未曾开口的皇帝，目光也落在赵珩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颔首。
“世子此言，倒是颇有见地。”一位素以清流着称的翰林学士抚须赞道，“不拘泥于德才之辩，而观其时势，察其根本，难得，难得。”
有人开了头，附和之声便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未必都是真心，但至少表面上的轻视和嘲弄，是再也看不到了。
赵珩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是平静地拱手：“大人过奖，晚辈浅见，贻笑大方了。”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这点表现，还远不足以洗刷他过去十几年的污名，更不足以在波谲云诡的朝堂立足。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没有在她（沈芷萱）的督促下，给她丢脸。
接下来的宴席，再无人刻意刁难赵珩。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原本对他避之不及的宗室子弟，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结交之意。
宴席散后，赵珩随着人流走出御苑。春风吹拂在脸上，带着花香和暖意。
王伦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堆着笑，仿佛之前的刁难从未发生：“赵兄！今日一番高论，真是令小弟刮目相看啊！不知赵兄明日可有空？‘聚贤楼’新来了位说书先生，讲的《三国》极好，一起去听听？”
又是这种套路。赵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婉拒：“王兄好意心领。只是近日功课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改日吧。”
说罢，不再理会王伦僵在脸上的笑容，径直走向侯府的马车。
马车旁，沈芷萱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未施粉黛，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外，清冷得像一枝独自绽放的白梅。
赵珩快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不知为何，心中那点因御前应对得当而产生的微小波澜，瞬间平复了下来。
“夫人。”他唤了一声。
沈芷萱抬眼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在确认他并未因方才的场面而失态或骄矜，然后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回府。”她转身，率先登上马车。
赵珩跟着上去，坐在她对面。马车缓缓启动，将御苑的喧嚣与浮华抛在身后。
车内一片安静。赵珩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低声开口：“今日……没给你丢脸吧？”
沈芷萱正闭目养神，闻言，眼睫微颤，却没有睁开，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依旧是惜字如金。
但赵珩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这冰块女的“嗯”，有时候，比任何夸奖都让人受用。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但他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在她鞭策下，一步步向前走的感觉。
甚至，开始有些……乐在其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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