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棺材铺的路,在雨后初霁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默。
魏殳抱着依旧虚弱、时而昏睡的安心,步履沉稳地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管家派了一个家丁远远跟在后面,既算护送,也带着监视和探听的意思,魏殳并未阻止。
怀中的重量很轻,呼吸微弱而均匀。
她偶尔会因为路面的颠簸而微微蹙眉,或者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一下,寻求一点温暖和安稳。
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像羽毛般撩过魏殳的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
他低头,能看到她紧闭的眼睫,苍白的脸颊,以及毫无防备的睡颜。
与记忆中那个会因纸人夜哭而吓得躲在他身后、又会因他一句平淡关怀而偷偷脸红的女子重叠,却又隔着一条名为遗忘的鸿沟。
街面上已有早起的行人,看到魏殳抱着一个昏迷不醒、浑身狼狈的陌生女子回来,纷纷投来惊异、探究,甚至带着几分畏惧的目光。
关于昨夜李府惨案和西头孙寡妇家异象的流言,早已如同这雨后潮湿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魏殳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了些,隔绝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窥视。
终于,棺材铺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铺门依旧虚掩着,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
但魏殳敏锐地感觉到,铺子周围那种无形的、属于他的阵法气息,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扰动过。
他脚步不停,用肩膀顶开铺门,抱着安心走了进去。
铺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木材、清漆和一种独特的、属于死亡与寂静的味道。
一切似乎都保持着原样——陈列的棺材,角落的纸人,柜台上的工具。
魏殳径直穿过前堂,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门。
在经过堂屋正中时,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地面——那里有几不可察的、不同于灰尘的细微水渍痕迹,像是有人赤脚轻轻踩过。
他眼神微冷,但没有声张,继续向后走去。
他将安心安置在后堂那张她曾经睡过的小床上,为她盖好薄被。
她的身体接触到熟悉的木板和粗布被褥时,似乎无意识地放松了一丝,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魏殳站在床边,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转身,开始如同往常一样,收拾铺子,检查物品。
他先是走到前堂,仔细查看了地面那些细微的水渍。
痕迹很淡,几乎难以分辨走向,最终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口。
不是活人,活人的脚印不会如此轻飘且带着一股阴湿气。
是昨夜那邪祟的残余?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趁他不在时摸了进来?
他不动声色,又走到柜台后,打开那个锁着的抽屉。
里面的银钱和那张被撕裂的红色剪纸依旧在原处,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最后,他来到了后院工棚。
晨光熹微,照在堆积的木料和工具上。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都浸染着他的气息。
然而,就在他准备拿起刨子时,动作却猛地顿住。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堆准备用来做纸扎的竹篾和彩纸上。
那堆材料,似乎……被人动过。
几根原本摆放整齐的竹篾散落了出来,一叠裁好的红纸,边缘出现了不规则的撕扯痕迹,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又像是被……指甲无意中刮到。
而在那堆散乱的竹篾旁边,地上掉落了一小片……崭新的、边缘锐利的红色纸屑。
纸屑的形状很不规则,看不出原本要剪什么。
魏殳蹲下身,捡起那片红纸屑。
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质感,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属于安心的气息残留。
不是她现在这具身体的气息,而是更深处、属于她魂魄本源的那种……纯净而古老的力量波动,虽然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但他绝不会认错。
是她。
在他离开后,在他将她从孙寡妇家带回来之前,或者说,在她于窗外发出那惊天一击之前……她曾经来过这里?
或者说……是那个尚未完全苏醒、凭借本能行动的她,曾经无意识地回到过这个她最熟悉的地方?
魏殳握着那片红纸屑,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通往前堂的小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此刻正昏睡在后堂的女子。
她的归来,她的失忆,她的力量……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回到后堂,安心依旧沉睡着,呼吸平稳了一些,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得吓人。
他坐在离床不远的矮凳上,拿起一块木头和刻刀,开始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默默地雕刻起来。
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铺子里规律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安心发出一声轻微的嘤咛,再次醒了过来。
这一次,她的眼神清明了不少,虽然依旧带着迷茫,但少了几分最初的惊恐。
她撑着手臂,有些吃力地坐起身,靠在床头,目光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昏暗的光线,粗糙的家具,空气里弥漫的木头味道,以及……那个坐在不远处,沉默地雕刻着什么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魏殳手中的刻刀和木头上,停留了片刻。
那专注的侧影,那沉稳的动作,不知为何,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与心安。
魏殳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眼。
两人目光再次相遇。
“……这里,”
安心先开了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清晰了许多,“就是……棺材铺?”
“嗯。”魏殳应道。
“你……”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一直……住在这里?”
“嗯。”
“……做棺材?”
“嗯。”
简短的对话后,又是一阵沉默。安心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略显宽大的粗布外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真实的困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你告诉我的。”
魏殳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们……”她试探着问,“以前……认识吗?”
魏殳握着刻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映照着迷茫的眼睛,心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外壳。
认识吗?
何止认识。
那些共同经历的恐惧与温暖,那些生死边缘的挣扎与守护,那些尚未宣之于口却早已深植心底的情愫……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都只是一片空白。
最终,他只是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木头上,声音低沉平淡:
“你晕倒在路边,我把你捡了回来。”
“这里,暂时可以容身。”
安心怔怔地看着他,对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松了口气。
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交织,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谢谢。”
魏殳没有再回应,只是继续着手里的雕刻。
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再次成为铺子里唯一的声音。
安心靠在床头,环视着这个简陋而奇特的家,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些静静伫立的纸人身上。
不知为何,看着那些纸人脸上千篇一律的笑容,她心里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
属于这片与死亡为邻的寂静,属于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她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莫名的归属感,疲惫再次袭来。
在她即将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似乎听到那个雕刻的男人,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忘了……也好。”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
魏殳停下刻刀,抬头望向窗外。
天,已经完全亮了。
新的故事,或者说,旧故事的延续,就在这片熟悉的棺材铺里,悄然翻开了第一页。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深陷其中的局内人。
而他怀中的银锁片,和她体内沉睡的力量,都预示着,这场看似平静的开端之下,隐藏着远比想象中更加汹涌的暗流。
喜欢棺中妻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棺中妻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