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唯有清吏司衙门的后院书房，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距离金殿那场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的奏对，已经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里，京城的官场上下一片诡异的平静。皇帝钦点的“督办”刘晏大学士尚未有任何动作，仿佛那日金殿上的雷霆之怒只是一场幻觉。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片刻的宁静，不过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的死寂。
洛云曦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她的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卷宗，只有寥寥数张薄薄的信纸，以及一杯早已冷却的清茶。
她的目光深邃如海，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似乎在穿透这无边的黑夜，审视着潜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静水计划”启动至今，恰好七十二个时辰。
她麾下最精锐的情报网络“魅影”，如同一个无声而精密的庞大机器，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着。无数或明或暗的线人，如同水银泻地般渗透进京城乃至整个天启王朝的肌理之中，为她带回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咚、咚咚。”
两长一短的敲门声响起，是“石头”独有的暗号。
“进。”洛云曦的声音平静无波。
房门被推开，一身黑衣、气息沉稳的石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一个玄铁打造的密匣。
“主上，”石头将密匣恭敬地放在书案上，沉声道，“‘静水’第一阶段成果，尽在于此。所有原始情报已按规定销毁，这是最终的汇总报告。”
洛云曦微微颔首，示意他打开。
石头从怀中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密匣的锁孔，轻轻一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应声弹开。里面并非想象中的大量文书，而仅仅是三张质地特殊的薄绢。
这便是“魅影”最高等级的情报呈现方式，去芜存菁，字字千金。
洛云曦拿起第一张薄绢，目光一扫，瞳孔便微微一缩。
“刘晏，字伯安，元丰三十二年生人。为官四十二载，历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吏部侍郎……直至今日的内阁大学士。其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却从不结党，是朝中有名的‘孤臣’、‘石佛’。家中妻妾二人，育有一子一女……”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信息，任何一个官宦世家都能轻易查到。但洛云-曦的目光，却落在了“妻妾二人”这四个字上。
她翻开第二张薄绢。
这张绢纸上，记录的是刘晏的家眷与财产信息，描绘得更为详尽。
“……其妻郑氏，出身江南织造世家，嫁妆丰厚。刘晏为官清廉，俸禄微薄，然其府邸用度却远超常格，皆由郑氏嫁妆及后续家族产业支撑。此项无懈可击。”
“然，‘魅影’财部‘金鼠’小组查证，郑氏名下产业每年均有一笔巨额资金，通过数个钱庄辗转腾挪，最终汇入一个名为‘长乐坊’的隐秘信托钱庄。该钱庄账目独立，从不与外界发生业务，只服务于极少数的特定客户。其钱庄票根之上，皆印有一个不起眼的标记……”
洛云曦的指尖，轻轻抚过绢纸末端拓印下来的那个微小图腾。
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翅膀的纹路却诡异地构成了一张若隐若现的鬼脸。
——与地下钱庄那个被抹去的图腾，以及“隐宗”的标记，如出一辙！
卫峥查到的线索，在这里得到了印证。刘晏，这位被皇帝推出来“督办”彻查隐宗的大学士，他自己，或者说他的家族，竟然与隐宗有着如此直接的经济往来！
这个发现，让洛云曦心头一沉。这是否意味着，刘晏本身就是隐宗之人？皇帝的任命，究竟是全然不知，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引蛇出洞”？又或者，是一次对她和卫峥的警告与试探？
局势，比想象中更加扑朔迷离。
她压下心中的波澜，缓缓拿起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薄绢。
这张绢纸上记录的内容，与前两张截然不同。它没有复杂的金钱流向，没有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只有一段冰冷的、仿佛蒙着一层血色尘埃的往事。
“刘晏独子，刘承泽，生于元丰五十四年，卒于永安七年，年仅十五。”
“官方卷宗记载：刘承泽体弱多病，偶感风寒，不治而亡。”
“‘魅影’秘辛部‘闻风’小组深挖，得以下绝密信息：永安七年，京中曾有一批权贵，秘密参与一场由方士主持的‘长生丹’炼制。刘承泽体弱，其母郑氏爱子心切，通过隐秘渠道求得一枚据称能‘脱胎换骨、百病不侵’的丹药。刘承泽服丹后，初时确有奇效，精神百倍。然七日之后，全身筋脉逆乱，血液沸腾，脏器衰竭，以极度痛苦之状暴毙。事后，相关方士、仆从、知情者，或暴毙，或失踪，所有痕迹被一股强大力量抹除得一干二净。刘府对外只称病故，草草下葬。”
“……据幸存的、早已化名藏匿的一位当年药童回忆，那丹药，出自一个名为‘丹辰子’的方士之手。而那位丹辰子，正是‘隐宗’丹堂的使者之一。”
“轰！”
最后一段文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洛云曦的脑海中炸响。
她瞬间将所有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独子之死、长生丹、隐宗、与隐宗有染的钱庄……
一个全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推论浮现在她的心头。
刘晏，这位看似古板守旧的大学士，他不是隐宗的同伙，而是隐宗的受害者！他与隐宗，有着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
他之所以维持着与那个秘密钱庄的资金往来，或许并非同流合污，而是一种伪装，一种麻痹敌人的手段，甚至……是一种深入调查的渠道！他清廉孤高的形象，更像是一种保护色，让他能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以一个最不起眼的方式，默默蛰伏，等待复仇的机会。
皇帝为何要选他？
或许，皇帝知道一些内情，知道刘晏与隐宗的仇恨，所以才将他推上台面，让他成为一把对付隐宗的、看似钝实则锋利的刀。
又或许，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选择了一个最“可靠”的孤臣来平衡局面。
但无论如何，这个发现，彻底改变了整个棋局的走向。
刘晏，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再是需要提防和算计的对手。他成了一个潜在的、拥有同样目标的、最不可能被怀疑的盟友！
“主上？”石头见洛云曦久久不语，神情变幻，忍不住低声唤道。
洛云曦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尽数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清明与决断。
“石头，备车。”她站起身，声音清冷而有力，“去一趟卫大人的府邸。”
“此刻？”石头有些意外。
“对，就此刻。”洛云曦将那三张薄绢小心地收回密匣，目光锐利如刀，“静水之下，已现惊雷。有些事，必须让他知道了。”
她不需要全盘托出，但关于刘晏与隐宗钱庄的关联，足以成为撬动卫峥这位“纯臣”天平的第一个砝码。她要让他明白，他们面对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和复杂。
而他们能团结的力量，也远比想象中，更加出人意料。
夜风吹过，拂动着书房的窗幔。一场围绕着“隐宗”的更大风暴，即将在洛云曦的精心布局下，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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