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种钝重的、无处不在的疼痛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药水味，混杂着血腥、汗水和草药的复杂气息，粗暴地钻入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痒，引发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钩在同时撕扯，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醒了！连长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铁蛋。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靠近，似乎有人按住了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肩膀。
“别动！二娃，千万别动！伤口刚处理过！”铁蛋的声音焦急而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王二娃艰难地掀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对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用原木和茅草搭建的屋顶，缝隙间透下几缕昏黄的光线。他躺在一个由门板临时搭成的“病床”上，身下垫着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铁蛋那张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庞凑得很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正死死盯着他。
这里……不是正规医院。是一处隐蔽的野战救护所。
“水……”王二娃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嘶哑的声音。
铁蛋连忙拿起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小心翼翼地将壶嘴凑到他唇边。清凉的液体缓缓流入，滋润着如同着火般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舒缓和清醒。
他尝试着转动眼球，打量四周。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改造得略显粗糙，除了他这张“病床”，旁边还躺着几个重伤员，裹着渗血的绷带，发出压抑的呻吟。两名穿着洗得发白军装、袖子上套着红十字臂章的女卫生员，正忙碌地穿梭其间，动作麻利地检查伤口、更换敷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绝望与坚韧的沉重气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身上。胸口以下被粗糙但洁白的纱布层层包裹，固定得很严实。左臂吊在胸前，右臂则裸露在外，上面布满了擦伤和淤青，手背插着一根用橡胶管连接的、挂在旁边木架上的玻璃瓶，瓶内是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注入他的血管。
是生理盐水。宝贵的战地物资。
他尝试着感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剧痛主要来自后背和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风箱般艰难而痛苦。四肢沉重得不听使唤，尤其是双腿，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内腑依旧传来阵阵闷痛，那是爆炸冲击留下的暗伤。
他缓缓地，将意识沉入体内。
虚空中，那点星火依旧存在，但光芒黯淡到了极致，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它不再提供任何暖流或力量，只是如同一个耗尽了能量的核心，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存在”。与它的联系也变得极其微弱、滞涩。
肩胛下的那几点光点，同样陷入了沉寂。它们不再散发暖意，与周围组织的联系也变得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重新变回毫无生机的“异物”。之前强行引导爆炸和对抗腐蚀能量，几乎耗尽了它们积累的所有生机。
身体，像一口被彻底掏空的枯井。力量、感知、乃至那新生的“意志淬火”，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被剧痛充斥的躯壳，和一个疲惫不堪、近乎麻木的灵魂。
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二娃……感觉怎么样？”铁蛋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断了他的内视。
王二娃闭了闭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声音依旧嘶哑：“情况……如何？”
铁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个‘影武者’死了，尸体……烂得很快，几乎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抢下来的那个圆筒，爆炸后残留了一些碎片和……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粘液，李科长已经亲自带人封存起来，紧急送往军区研究所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鹰喙崖那边，我们仔细搜查过，除了战斗痕迹，没发现其他异常。但是……根据地的其他方向，这几天都不太平。好几支外围部队和区小队都报告遭到了小股精锐敌人的袭扰，打法跟我们在鹰喙崖遇到的很像！高桥这王八蛋，把他的‘影武者’撒得到处都是！”
王二娃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意外。高桥的报复和试探，绝不会停止。
“支队首长和李科长都来看过你，”铁蛋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首长说，让你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想！特务连……只要你在，魂就在！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跟高桥那孙子算总账！”
王二娃的目光投向山洞外那狭小的、透进光线的洞口。算总账……以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文轩撩开洞口的草帘，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惯有的冷静，但眼底深处的那抹凝重，却比往日更甚。他看到王二娃睁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醒了就好。”李文轩走到床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压得很低，“二娃同志，你最后在崖底……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除了那个‘影武者’和圆筒之外的……东西？”
王二娃心中一动。李文轩的直觉，果然敏锐。他回想起那缕精纯的冰冷气息。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杂音，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话。后背的伤口因咳嗽而崩裂，纱布上迅速渗出一片殷红。
“好了好了，先别说话！养伤要紧！”铁蛋连忙扶住他，对李文轩使了个眼色。
李文轩看着王二娃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和纱布上刺目的血色，眉头紧锁，最终点了点头：“你先休息。有什么发现，等你好些再说。”
他深深地看了王二娃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然后，他转身匆匆离开了。
山洞里重新恢复了压抑的寂静，只有伤员们偶尔的呻吟和卫生员轻柔的安抚声。
王二娃疲惫地闭上眼睛。
异常？那缕气息，他感觉到了。但那究竟是什么？是“影武者”残留的核心？是圆筒内未完全毁灭的物质？还是……高桥那更加深不可测的、隐藏在一切背后的力量所留下的印记？
他不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甚至连仔细思考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就像一具刚刚从鬼门关被拖回来的残破躯壳，灵魂与力量都如同风中残烛。复仇、使命、与高桥的最终对决……这一切，对于此刻的他来说，都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山洞里，对抗着无休止的剧痛，抓住每一丝可能恢复的生机，艰难地……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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