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千誉不是第一次听到廖氏兄弟的名号。
当初,派人迫她转卖徐浪的地下赌坊,希望与她的顺天柜坊,联手做地下产业的两家商户中,廖氏兄弟为之一。
对此类人,苏千誉向来桥归桥,路归路,绝不混杂。
近日,她又从那招子职员处,得知廖家兄弟,是盆栽毒坊大东家这一消息,更恨不能退避三舍。
以防相见后被廖氏兄弟针对,苏千誉将各种可能发生的坏情景,全想了一遍,备好了应付法子。
然而,全没派上用场。
廖氏老二缺席。
廖氏老大病怏怏,拿个手帕时不时捂嘴咳嗽,谁都懒得搭理。
还有,最让苏千誉震惊的是:安禄山出现在了长盛钱庄的集议厅。
她坐在位子上,以眼神询问蔡氏。
蔡氏看了眼苏千誉,端茶饮掩,摇头吹走徐徐上浮的热气,表示完全不知情。
“你来做什么?”苏千誉干脆直接问安禄山。
安禄山悠哉落座,心平气和道:“为了赚钱啊。您能来,我就不能吗?”
苏千誉靠在椅背上,不屑道:“你也配。”
安禄山惬意的磕着瓜子,反唇相讥:
“当然配。我的身家全是您拱手送的,您配,我怎会不配?出门在外别打自己脸。”
言罢,厅内其他几位副东家的神色纷纷起了变化,或抿嘴隐笑,或目光揶揄的在苏千誉、安禄山身上来回穿梭。
“打雁被雁啄了眼,丢人呐。”
“被自己养的小白脸釜底抽薪,井底雕花,深刻啊。”
一位波斯藩商,同石国的一位商人的嘲讽,在整个厅堂回荡。
苏千誉瞥向笑呵呵的波斯藩商,目光如电,道:
“看来您对此种变故触类旁通,体会颇多,已达到苦中作乐,付诸一笑的境界了。倒是要向您讨教一二。”
蕃商斜睨着苏千誉,桀骜的挑挑眉,敛气收声,将头别向一边。
一粟特蕃商口音生硬的笑道:
“苏娘子最近的名声很响,虽各有说法,但伶牙俐齿的赞誉,无人不心服首肯。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坐在主位的大东家,泰然的盘着两个官帽核桃,手腕向上抬了抬,道:
“做生意,和为利,分为利。
聚于此间者皆朋友,应同舟共济,不计前嫌,严禁攻讦,方得长远。
二位加入长盛,规矩必已知晓。客套话无须多言。
请交付各自的投名状吧。”
两份写满条款的市券,送到了苏千誉、安禄山面前。
投名状乃忠诚之征,各行当签订的方式略有不同。
但表明自愿加入、荣辱与共的书面契约不可或缺。
长盛钱庄不仅如此,还要加入者共享一桩生意,要有足够的价值吸引大家合作,才算过关。
事一起做,钱一起用,才叫真入伙。
若没这点头脑,那就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在场九人见苏千誉、安禄山全部签字,按好手印,纷纷翘首以待。
大东家嘴角勾了勾,语气亲和道:“哪位先来?”
“在下当仁不让了。”安禄山率先开口:
“我提供的商机关于医药。
有一种病名为狐惑。得病者主要集中在大唐,与西域诸国风沙较盛的地域。
在座三位藩商或有所耳闻。
常年往来于那些地方的商队,多有轻重患处。
《金匮要略》中载‘狐惑之为病,依于喉为惑,蚀于阴为狐,目赤如鸠眼’。
即症状主要体现在口唇溃烂,眼部的缓慢损伤,关节、下肢肌肤病变,严重者或累及脏腑,对寿命的折短也十分不利。
年轻男子发病率最高,在起病后的两年内,必出现眼痛、异物、眼白充血、畏光流泪直至失明。
目前市面上多以三黄丸、三妙丸,甘草泻火汤,佐辅针灸进行治疗,疗效不佳。
我的医师手里研制出了三个新方子,专门针对复受外邪侵袭,以致湿热交阻,气血瘀滞而成的肝、脾、肾三脏失调症状,内服外用一并施药,效果甚好。
其所需药材共计三十余种。环境不变,药不停。
我们掌握药方,让医馆、患者产生依赖,垄断上下游的供应渠道。
届时,价格倍增,利润暴涨,持久不断,其中弯弯道道不必我详说,诸位晓得几分吧。”
粟特藩商连连点头,称赞道:
“不错。这个病在我们国内叫白塞,无良药,久治不见好转的人很多。
很多人碍于他人眼光,不愿诉之医师,备受煎熬。
若真有良药,我可以做粟特的总代理,独家专营。”
“药材一行,苏娘子资历比咱们深,不如问问......”蔡氏点点头,看向右侧。
此时,苏千誉背脊僵挺,盯着安禄山目露凶光。
其他几人亦觉察端倪,齐齐看来。
大东家眼神闪了闪,饶有兴味道:“苏娘子有何异议?不妨直言。”
苏千誉沉吟少时,怒极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来,“安禄山,我看你是活腻了。”
接着,她一字一顿,道:
“盗我医馆药方。胁百姓之病牟利。
叛主,做贼,丧德,你面面俱到啊。
我提醒你,小心有命赚,没命花,到了阴曹地府,受尽酷刑。”
“哎呀。”大东家开口道:
“苏娘子,不要这么大戾气。咱们谈公事,不讲私怨。您先冷静冷静。
我认为安禄山的提议很不错,值得一试。
药同人一样,分三六九等,好则贵,差则贱,无需强买强卖,全凭病患自选。
贫者想恢复的快,少痛苦,那就买好药,钱不够去赚,去借。
咱们可以针对此药,推出借贷门路,定个特有的还款规矩,多方利益联动起来。
经商为利,没有无私奉献的道理。
谁人不愿钱财多多?
换言之,在这世道人心中,您想做好事,积善德白送,有的人不信,说您包藏祸心。
有的人享用好处后,说自己运气使然。
有的偏觉得您钱多就该怜悯,总之不记您半点好。
更有甚者,日后见您落魄,听到您的流言蜚语,还会不分青红皂白的跟着一起落井下石。
往日恩情丝毫不顾。何必呢。不如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强盗说辞。”苏千誉敛声腹诽,正眼不瞧。
波斯藩商瞥着苏千誉,幸灾乐祸道:
“该不会是安东家提了您想提的。您没话提了吧?”
蔡氏嘴角压低,略显不悦,目光巡视众人,冷笑道:
“何妨。好生意向来凤毛麟角,又不是摊头买菜,想要几两来几两。
张口说出十个八个的人,其中虚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既然,方子从苏娘子处得来,就该算上苏娘子一份。
私怨不论,公义须有。
不然,日后合作分钱,出了吃水反害挖井人的烂事儿,怎么算?谁还愿意去挖井?”
波斯藩商反驳:“空口无凭。她如何证明确为偷窃?”
自留仙楼一别,苏千誉与蔡氏没有再见。
蔡氏的维护,让她有点意外。
不过,她很快想清楚,这是因她是蔡氏引荐而来,波斯藩商的话,让蔡氏觉得很没面子。
临时得来的盟友,看起来还算可靠。
她稍觉欣慰,改了森寒的气势,软了身姿,不屑一笑,接道:
“罢了。一点小利而已。不必与一叶障目的人计较。”
“苏娘子有更好的生意?”大东家与旁人眼睛一亮。
苏千誉雍容道:
“敢来此,我当然不会自取其辱,让好友失望。
医药乃人生活必须,的确会钱源不断,但不能眼光局限于此,整日盯着百姓们的那点铜板,搜肠刮肚。
老生常谈之外,要致力于新的产业,要立足于国家之间的局势前瞻。
我的这桩生意,是开采石脂。
千百年来,人们的取暖用材以木炭、煤、薪柴为主。
木炭最佳,多为皇家、官府、富贵之人享受。
官家为在冬季能够拥有充足的木炭或者薪柴,特设木炭使下辖柴炭厂,召集樵夫,圈占山林采办燃料、制作木炭。
百姓难以企及。
煤,政令中虽未写明全归官家管束,但照样被官家私下控制,目的就是赚百姓的钱。
唯薪柴可让百姓自由使用,却并不充足,很难满足各家各户的需要。
而石脂未被大肆挖掘,除关内道延洲、玉门关一带,大部分地域的官家不甚在意,这是一个很好的缺口。
我们可抢占先机,扩宽销路,对百姓薄利多销,对.....”
波斯藩商再次发笑,插话道:
“我说今日走近钱庄大门时,怎见屋脊上方金光夺目,原是来了尊活佛啊。”
苏千誉不恼,轻蔑回道:
“我有些看不明白。您是做生意,还是做饿鬼?
成人之美,且有钱赚的生意,您不乐意做,非要对背骂名、损阴德的手段情有独钟?
您是得了赤眼病,还是中邪了?
甭管您走的哪条道,物极必反的规律永不改变。
取之于民,亦当予之,循环往复,才会长久。
我们大唐有一位圣人名老子。
其《道德经》中载,‘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您过度损减贫穷,供奉本已有余的富贵,终有一日贫穷者无力支撑。
您不单无钱可赚,天道还会让您将贪吃的全吐出来。
见过吐蕃密宗里的黄财神的吐宝鼠吗?同它一样,有多少吐多少。”
波斯商人勃然作色,张口欲驳,反被苏千誉的话堵在嘴边。
“吐宝鼠乃神佛伴宠,位列仙班,我可没有贬低您。”
正在品茶的蔡氏忍俊不禁,被嘴里的茶呛的连连咳嗽。
苏千誉来长盛钱庄真实目的为探查案情。
方才的调侃,是对在座几人关系深浅、共事底线的试探。
团伙做事,矛盾越多,露出的蛛丝马迹越多。
广结善缘,多交好友,不在她计划中。
波斯商人认清自己口舌之争必输,不再给自己找不痛快,摆出一副长者不与小辈计较的姿态。
大东家微眯起眼,好整以暇道:
“苏娘子似有后话,应该不止于寻常的取暖这一点吧,请继续。”
苏千誉点头道:
“不错。石脂的用途,按形态差异,可分为清稀、黏稠、坚结三种。
清者出于石岩下水中,以草拖引,提炼后多用以点灯。
黏稠的用作车轮轮轴的润滑、器具的防腐涂料。
坚结的用于修补酒醋缸的裂缝渗漏,效果超过油灰。
另有制墨与医药佐以发展。
医药可被用来治疗驼、马、牛等牲畜的疥癣,以及小儿惊风、化涎等疾病。
最关键的是,石脂能用于军事。
军事所需的价格,我们可以抬高,不必揪着百姓的钱不放。
北周武帝宇文邕当政时,突厥人突袭包围凉州酒泉。
城内百姓坚守不出,向城外抛洒石脂制成的燃烧物,将敌军攻城的器械尽数烧毁,迫使敌人撤退。
有人便有争夺,有国便有战争。
放眼当今局势,大唐的西北、西南、东北时有征伐。
如此宝物,我们要尽快包揽,开设一个武器研发制造行。
我相信在日后,大片森林会随着人口、耕地增加,房屋、商产扩建而逐渐萎缩。
不论生活用材、行军作战上,石脂必能取代木炭,大行于世,成为各国依赖的物资。
掌握它,等于掌握了财富源泉。”
波斯藩商看向若有所思的大东家,阴阳怪气道:
“哟,苏娘子要做军火商啊,好大的心胸。
说的轻巧,采集工具呢?
据我所知,各地主要依靠石脂自己渗出地面后收集,产量有限。
难道我们要用野鸡尾蘸取到瓦罐中,直到猴年马月吗?”
大食商人摩挲着络腮胡子,忖度道:
“是个好路子。我们大食很久之前,已很喜欢将石脂用来防腐、建筑、粘合各种东西。
两百年前,我们有了自己石脂井。
但主要抽取地下浅层,产量确实较少,可谓供不应求。
要做到苏娘子说的规模,是个大工程。
前期各种器具筹备、场地选址、人员聘用皆需格外慎重,不得半点马虎。
特别在人员聘用上,普通的体力活好说,做提炼、研制的人,必须专业精尖的工匠。
另外,已发现石脂、产量多的地域,恐已有人先占,或被周边百姓们共用,我们不便截取。
最好有全新,减少争端的地方发掘。”
苏千誉胸有成竹的笑笑,道:
“恕我冒昧,波斯、大食的金银器皿制作工艺卓越精湛,但矿藏的开采手法更替不及大唐,这与地域位置息息相关。
人依赖环境。一切生存技巧皆为适应环境而变。
诸位经营珠宝、赌坊、古玩、香料等,常往返盛产原料与销售之地,容易忽视其他行业及地域。
四年前,我因几桩茶叶生意,多次往返西南蜀地,发现了当地独有的一种盐井,卓筒井。
盐是江海匮乏之地的生活之本,巴蜀为其一。
他们凭借食盐贸易创造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盛况。
盐也因此在后世被称为盐巴。
经过千百年的试验改良,现在的卓筒井不仅可提取盐巴,还可一并挖掘出无色无味的火气,及深层石脂。
我们可用此术,挪用到石脂开采中。
我请教过遂宁的凿井工匠,他们用椎架子套圜刃形钻头,以冲击式方法向地下开凿的小口径深井,最深可达三四百丈,十分厉害。
石脂流于地表乃冰山一角,浩海之量深埋地下。
我们何不将卓筒井用于石脂深挖?凿井工匠我能找到,不会出纰漏。
发掘地,我认为楼兰一带最合适。
楼兰王国消失后,那里一直无主,谁先到谁先得。
其他人员的招聘,非我一人可包揽,劳烦大东家与各位费心出力,共勉共赢。”
石脂的商机,苏千誉没有胡编乱造,给出的消息切实可靠。
她早就有意为之,但不敢轻易尝试。
不要说军火一类,非她一己之力可为,哪怕简单的挖井取材用于民生,落实与稳定经营也非易事。
赚钱的营生谁不眼红。
可匪患、官家等,一系列盘根错节的关系,真真让她望而却步。
现下讲出来,一用来做投名状;
二看能否靠众人之力打开市场;
三为借机探查长盛钱庄背后的势力。
直觉,很多时候是以累积的实践经验、眼界为依据,有衡量参考的价值。
眼前这位大东家的谈吐举止,在苏千誉看来,充其量是个不高不低的耳目心腹,绝不会是真正的幕后上位者。
弄权者,绝不会放弃对军火的控制。
她相信此提议,定会引起幕后者的兴趣,一旦采用,可获得更多线索。
安禄山见有四位东家露出赞同之色,嗤笑道:
“楼兰?敢在那鬼地方尝试,真正要钱不要命的是你吧。”
“你......”苏千誉有些恼,欲驳斥,忽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连带着茶杯摔碎的声音。
循声看去,是廖老大。
“抱歉,各位。扫兴了。”廖老大的脸憋的通红,断断续续道:
“我认为苏娘子讲的很好。富贵险中求,正是时候。我们......”
“咣!”
一股强力,将集议厅紧闭的大门撞开,惊的在座众人心神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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