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出必有迹可循,抓紧微末一线,亦可抽丝剥茧。
苏千誉不仅记住了长盛钱庄票据的官家印章错处,还找出其金额、出票、兑换日子等笔迹特点。
早前,她在视察自己柜坊,各项职务的过程中,发现外帐、内帐职员,皆有各自的书写习惯。
或说,是专门为柜坊需求,练成的独有手法。
她细问才知,那是为辅助快速辨认单据的一种方式。
不论合法与否,同行尽数具备,无一重复。
那些以藏污纳垢盈利的地下庄子,在这方面格外注重。
因暗处潜行,诸多牟利要慎之又慎的防止外人窥察。
于是,苏千誉决定通过笔迹,揪出开票据的人,再顺藤摸瓜刺探。
按规矩,河工工钱的编外活计,应为外帐来做,也就是坐在前门大厅,一个个高栏窗口内,首先受理主顾们存储、咨询、划汇、兑换的职员。
只要确认长盛钱庄所在,找人并不难。
而伪造官印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光明正大的在市面上流通。
而利用更多途径,为实现违法目的遮掩,必然要有个像样的实处,否则绝逃不过同行跑街们的眼睛。
第二日天明,城门放行。
苏千誉立刻找到陈力让其调查。
终在西市旁的广利坊深巷中,找到了门庭冷落的长盛钱庄门头。
苏千誉打扮成中年的新罗国普通女蕃商。
顾非真则贴上假络腮胡子,束发挽簪,额绑网巾,拦腰捆一个厚棉垫,扮的像个发福的中年蕃商。
二人各自带着真金白银,装作互不相识,先后进入钱庄,以办理储蓄为由,套取外帐职员的笔迹。
到了前厅,苏千誉发现共有三个外帐职员,无不姿态慵懒,精神萎靡。
有一个趴在桌上用笔杆敲击镇纸哼小曲儿,笔头无墨,纸砚洁净。
还有一个直接支棱着脑袋闭眼睡觉,口水顺着嘴角摇摇欲坠,越看越像是用来应付外人的摆设。
苏千誉走到哼曲儿的职员处,说明来意。
对方得知苏千誉只是办理短期小额的钱财存转,兴致缺缺的办完,将凭贴向桌子一甩。
苏千誉看了看,笔迹不符,只有等待顾非真与另一个伙计的结果。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
顾非真带回的票据笔迹对上了,正是那睡觉的外帐职员所写。
且顾非真发现与之交谈时,其双瞳缩小,反应迟钝,眼神迷离,说话有气无力,哈欠连天,双手皮肤泛红,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铜臭、焦酸的混杂味道。
最要紧的是,香气与必达教培植的迷幻鼠尾草、白马寺前殿信众疯魔后,空气中飘散的味道几乎类同。
顾非真认为那职员长期服用致幻毒物。
大唐本土常的致幻之物不下十种,为何偏偏是西域鼠尾草呢,仅仅是巧合吗?
顾非真跟踪嗜睡职员。
隔日,他查到职员整晚呆在一家卖盆栽的店内,细探后,才知实为隐藏在深宅后院,供人服用致幻药物的地方。
盆栽店内售卖的致幻毒物,主要为迷幻鼠尾草及近亲花草。
魏晋士子们服用五石散为前车之鉴。
在大唐,自太宗起,如五石散等害人害国的致幻毒药,均被明令禁止。
敢走私入境买卖、聚众吸食者,必遭重罚。
虽鬼市交易难清除,可明面上已鲜少出现。
胆大到于严防死守的天子脚下,开设馆坊吞云吐雾,不得不令人怀疑,其背后有官员庇护。
然苏千誉认为首要的是搞清楚长盛钱庄的内幕,旁事需从长计议。
她决定在去往盆栽店的路上,劫持嗜睡职员。
有顾非真配合,劫掠十分成功。
二人扛猪般,将职员扔到预先踩点好的荒废小屋,将其叫醒。
躺在地上的职员睁开眼,看到立在一旁,浸在暗色中,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两个人,蹭的想要站起,却又两腿一软,瘫痪般的跌坐回去。
职员畏缩着挪动屁股向后移,惊恐的打量顾非真,结结巴巴的问:
“我......我记得你们。前两日,你们来过钱庄。我们无冤无仇,抓我作甚。”
为减少行动的风险,苏、顾二人没有过早暴露身份,一直伪装外商的样子。
苏千誉抓来椅子,大模大样的坐下,“你说呢?自己心里没数吗?”
“我.....”职员汗流浃背,转转眼珠,道:“要不提醒提醒?”
苏千誉直言道:
“当然是帮你东家欺诈主顾,蒙骗官家,私开毒坊,为祸京都。与你东家外室狼狈为奸,算计如何蒙骗他更多钱咯。”
“不不不。冤。冤枉。”
职员眼睛瞪的像铜铃,吓得舌头都直了,吭吭哧哧,急的一个劲儿地摇头。
同样诧异的还有顾非真。
他没料到苏千誉能这样胡说八道的开场。
苏千誉幽幽的话语在屋内回荡,于昏暗闭塞中,催生出一股子让人胆颤的狠戾:
“桩桩件件我皆证据确凿。别想抵赖。
我知道你还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今儿个最好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我心情好了,或许能替你美言几句,让你少受点苦。
否则削骨、断筋、剥皮各种酷刑全要你尝一遍。”
职员瞅着苏千誉阴测测的笑意,嘴唇哆嗦两下,苦着脸坚定否认:
“假的,都是假的。我没有。
你们认错人了吧?你们是谁的人?
我不过是钱庄里的一个外帐小职员,八把头都进不去,大东家没见过几回,哪知道他有外室。
我们大东家也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体面人,从来没让我们干过任何坏事啊。我的老天爷,冤死了我。”
“面没见过几回,怎知他规矩体面?”苏千誉嗤笑一声,起身走到职员面前蹲下,带着低低的压迫道:
“我们是官家的人,只要你肯指证长盛钱庄诸多恶行,将功补过,不但免你责罚,还有大大的奖赏,如何?”
职员悲戚紧绷的情绪忽的一顿,默默的看了看苏千誉,又瞄了瞄顾非真,怯怯的干笑两声,道:
“您别玩我了。二位不像官家,不论穿成什么样儿,总之不像。
大娘子你应该是个生意人。
一旁这位壮士似出自江湖,又不似,定是个独有千秋的人物。”
苏千誉赞赏的点点头,大方承认:
“你说的对。不愧是地下钱庄的招子,当真厉害。”
八把头是金银行行话,代表三肩、内帐、跑街、信房、栈司、钱房八个最重要的职务部门。
相比管理阶梯较多的正规柜坊,地下钱庄只有简单而紧密的三层架构,即招子、中军帐、太上皇。
因所作所为游离律法之外,地下钱庄多采用点对点的站桩辨别,筛选引导的招揽方法。
同时,勾结正规金银行的内部职员,接触有需求的主顾,再从中区分出不同风险层次,分开运作。
涉及到大额交易时,只对熟客开放。
这些主要由招子去做。
招子等同地下钱庄挖财取宝的眼睛。
面对小额主顾如何拆借,如何平衡;面对大量钱财,如何上报协助中军帐,全靠招子自己决断,可谓举足轻重。
他们有的曾是大掌柜,有的白手起家做过小东家。
各个财富千计,却败在如嫖、赌、毒等,歪门邪道中,落魄至此,凭借往日积累的察言观色、识人辨物的经验混日子。。
如此刻,短暂的慌乱后,职员目光变了又变,仔细盯着苏千誉打量须臾,咧嘴笑道:
“我懂了。方才的几个罪过,我做没做过不打紧。只要您用得上,就当是做了。
您还需要做什么尽管开口。既然不是官家,那完全可以做朋友,无需动手。”
苏千誉勾勾唇角,干脆道:“做太上皇。”
太上皇与大东家是一个意思。
做地下钱庄的人很讲究气势。
他们觉得自己做跨国交易,在官家与律法的监控之下,进出自如,促进国内外贸易快速发展,还弥补了官家想出的愚蠢制度缺陷,堪称纵横天下商行,就该这么称呼。
“啊?”职员脸色难看。
顾非真瞥了眼淡定的苏千誉,对她近似灯下黑的查案方式,生出一点忧虑。
职员崩溃道:
“我要是能帮您做上那位置,我还用做招子吗我。
上面的人不是我说见就见的啊。您黑吃黑的太草率了吧。
哪有张口就来的好事儿啊。您干脆把我吃了吧。”
苏千誉气定神闲道:
“你只要做好三件事。
一,为我提供一个加入你们上游的渠道,要可靠,不扎眼。”
“容我想想。”职员思索片刻,提起精神道:
“有,有三个比较合适,分别是倒卖古玩的钟氏、珠宝蔡氏、香料阿契佟,都是太上皇的老乡与好友。
您知道,这行顶层知根知底的人才有机会加入。所幸我曾给他们办过事,了解一些。
我建议,您在前两个本土商户中选择。
最后一个蕃商,我看不好相处,脾气怪得很。
前两位是正经做生意积累的家财,人也算和善,接触更方便些。”
苏千誉点点头,道:
“第二,我放了你。
但日后在钱庄,你要随时与我配合打掩护,一切以我的安排为先。
并将你知道的钱庄所有事告诉我,不得有半点虚假、遗漏。”
职员不假思索地点头,“一定。一定。”
苏千誉从腰间取下预备好的一张写满字的纸,展开道:
“第三,你的太上皇不知你倒戈,你在那边很安全。
而我们,会于暗处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清楚自己的处境。
成功了,我给你抬位。
失败后,我若能全身而退,则不与你计较;若鱼死网破,你陪我。
不要有先迎合骗过我,出门去告密的念头。
你玩不过我。你的太上皇也信不过你,尤其在看到我们的约定后。”
说着,她抓着职员麻木的右手食指,蘸上红印泥,在结尾处用力按上指纹,满意笑道: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自己写,不准用假名哦。”
顾非真右手一抬,职员忽然感觉四肢筋络一阵松畅,手脚可以自如活动。
职员忙拾起地上的纸,看清内容,欲哭无泪,但不敢不从,只好颤颤巍巍的写上了名字。
顾非真眉心微皱,看向苏千誉的眼中诉说着疑虑:
“你真要潜入他们内部吗?不怕他反咬一口吗?”
苏千誉无畏一笑,毫不避讳道:
“他们这群人,仗义可以,忠义不易。何况是个常年服用幻药的人。”
“你说呢?”她将签好字的纸收好,脚尖对着垂头丧气的职员点了点,催促道:
“你该做第二件事了。
顺便,说说那家盆栽店的来历。”
职员一脸认命的开始讲起:
“那盆栽店是我们钱庄的副东家廖老大开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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