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带着咸腥气息的微光渐渐被抛在身后,那来自拉莱耶城深处不可名状的光源最终彻底湮灭于沉重的黑暗。汤姆逊引领着方城、克莱茵和赵风婷,沿着那条非由人力开凿、仿佛某种巨大生物蠕行留下的甬道蜿蜒上行。空气逐渐变得干燥,那股萦绕不散的、属于深海与远古的压抑感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铁锈、机油和烟草的熟悉气味。
最终,一块看似随意嵌入岩壁的锈蚀铁板被汤姆逊推开,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众人鱼贯而出,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汤姆逊那间堪称粗犷与混乱典范的小屋。各种难以名状的机械零件、泛黄的海图、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标本以及空酒瓶堆得到处都是,唯一整洁的大概就是那个擦拭得锃亮的吧台,以及上面琳琅满目的各色酒瓶。
刚从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无形压力的幽闭之城返回,这间杂乱无章的小屋竟让人感到一丝奇异的放松和……亲切。
然而,这片刻的松弛很快被一个清亮且带着明显不满的声音打破了。
“爷爷!你又这样!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带陌生人回来!”
声音来自出口侧面的阴影处。只见一位少女正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海蓝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而下,发梢微微卷曲,仿佛还带着海水的湿气。她的眼睛是某种极为罕见的蔚蓝色,清澈得如同阳光下的浅海,此刻正瞪得圆圆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嗔怪,盯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汤姆逊。
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似乎是改自某种水手服的粗布衣裳,但依旧难掩其下蓬勃的青春活力。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精致,带着一种野性的美感,与赵风婷那种东方古典的柔美截然不同。
汤姆逊,这位继承着旧日支配者力量的古老存在,深潜者们的信仰,老……呃,老章鱼,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尴尬地抬起粗壮的手臂,用力挠着他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发出嘿嘿的干笑声。
“啊,哈哈……这个,贝芙丽,我的小宝贝儿,爷爷这不是……不是一时忘了嘛!”他试图蒙混过关,眼神飘忽,“下次,下次一定提前跟你说!我保证!”
少女毫不客气地送给他一个白眼,那表情生动极了,仿佛在说“你这套说辞我已经听了一百遍了”。但她显然没有真的动怒,目光转向汤姆逊身后的三人时,脸上的嗔怪瞬间化为了灿烂友好的微笑,变脸速度之快让克莱茵暗自咋舌。
“你们好,”她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几步,声音清脆悦耳,“我是汤姆逊的孙女,贝芙丽。欢迎你们,虽然我爷爷总是这么冒失。”她说着,又悄悄瞪了汤姆逊一眼。
克莱茵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汤姆逊,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戏谑:“行啊,老章鱼,真没看出来,你还藏着这么一位漂亮的孙女?深藏不露啊!”他的目光在贝芙丽充满活力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汤姆逊立刻扭过头,原本对着孙女时的讪笑瞬间被一种护犊子的警惕所取代,他恶狠狠地瞪着克莱茵,压低了声音警告道:“臭小子!我告诉你,把你那些花花肠子给我收起来!离我的贝芙丽远点,不然我把你拆了当柴火烧!”他那粗犷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威胁意味,可见其对孙女的珍视。
克莱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啦好啦,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紧张嘛,老家伙。欣赏美是人之常情,对吧,风婷?”他试图寻找盟友。
赵风婷只是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懒得搭话,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观察这间屋子和那位名叫贝芙丽的少女身上。
贝芙丽看着眼前这熟悉又新奇的打闹场景——爷爷那夸张的护犊子反应,克莱茵那玩世不恭的调侃,忍不住抬起手捂住嘴,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肩膀微微耸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这种轻松活泼的互动,在她日常生活的环境中是极为罕见的。
笑着笑着,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眼睛猛地一亮。她像一只灵巧的海燕般几步小跑到汤姆逊身边,拉住他粗壮的手臂,将他稍稍拖离方城等人几步距离。然后,她用一种独特而古老的语言低声快速说起来,那语言音节婉转起伏,带着某种海浪拍岸般的韵律,显然是不同于现代人类的任何一种语系。
“爷爷,爷爷!”她的声音带着撒娇和恳求,“他们看上去真有意思!和拉莱耶里的大家完全不一样!我能跟他们一起走吗?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汤姆逊脸上那仅存的一点玩笑神色瞬间消失了。他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凝重。他用同样的古老语言低声回应,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拒绝:“不行,绝对不行。贝芙丽,我的宝贝,你还太小,不明白其中的危险。爷爷帮助他们,是因为古老的契约和我们必须坚守的立场。但他们……他们是行走在刀锋上的人,是世俗眼中的‘亡命徒’。他们面对的危险远超你的想象,那不仅仅是风暴和海怪,还有更黑暗、更复杂的东西。我不能让你卷入其中。”
贝芙丽的嘴立刻撅了起来,她能感觉到爷爷语气中的坚决,但这并没有打消她的念头,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她用力摇晃着汤姆逊的手臂,开始她最拿手的软磨硬泡:“不嘛~爷爷!求求你了!就让我去嘛!我发誓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你看,我的能力已经掌握得很好了,而且我还跟您学了那么多知识!”她竖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样子,表情认真无比。
见汤姆逊依旧板着脸,她开始发动情感攻势,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委屈和抱怨:“拉莱耶城……真的太闷了。那些深潜者们,他们要么太严肃,要么根本听不懂我的笑话,整天就是‘咿咿呀呀’地说着那些古老的事情。而且,爷爷,”她顿了顿,声音稍微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成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可能永远待在拉莱耶,永远待在您的庇护下呀。我也想去看看爷爷曾经看过的世界,想去认识像他们这样……鲜活的朋友。”
她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句“不是小孩子了”,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汤姆逊的心。他沉默地看着孙女充满渴望和坚定的蔚蓝眼眸,那里面有他年轻时的影子,有着对未知世界同样炽热的好奇。他深知拉莱耶的沉寂确实不适合贝芙丽这样活泼的性格,她像一颗被藏在深海中的明珠,本该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他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旧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仿佛管道输水般的汩汩声。方城安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平和,仿佛一尊沉默的礁石;赵风婷微微侧头,看着这对用奇特语言交流的祖孙,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克莱茵则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吧台上的酒瓶,似乎对它们的产地更感兴趣。
良久,汤姆逊深深地、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脸上的严肃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担忧和宠溺的复杂神情。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立刻回答贝芙丽,而是默默地将手伸进他那件油腻腻的工装裤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极其独特的物品。乍一看像是一块石头,约莫婴儿拳头大小,但其结构却异常精巧复杂,仿佛某种天然形成的精密机械构件,又像是某种未知生物的奇异骨骼化石。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有生命般流动的幽蓝色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却给人一种蕴藏着巨大能量的感觉。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块奇异“石头”的表面,竟然巧妙地镶嵌着黄金作为装饰,那些金丝勾勒出古老而神秘的纹路,似乎是某种防护性的符文,又像是一幅微缩的星辰大海图。
整个物件华丽而诡异,散发着一种既神圣又邪异的气息,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汤姆逊小心翼翼地将这件物品拿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将一条同样由奇异金属细丝编织而成的链子穿过石头上某个天然的孔洞,然后示意贝芙丽低下头。
“过来,我的小宝贝。”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带着一种深沉的、不言而喻的爱。
贝芙丽乖巧地低下头,汤姆逊将这条奇特的项链戴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那块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石头恰好垂在她锁骨之间,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颤了一下,但随即一种奇异的、温暖而安心的感觉从石头中弥漫开来,流遍她的全身。
“听着,贝芙丽,”汤姆逊双手按在孙女的肩膀上,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无比郑重,“这里面蕴藏着我的一部分本源力量。戴着它,无论你在哪里,都能与我产生联系。遇到任何危险,任何时候感到害怕,就紧紧握住它,集中你的意念呼唤我。我的力量会通过它保护你,我也会尽可能快地赶到你身边。答应我,一定要做到!”
贝芙丽能感受到爷爷话语中的分量和那深沉的担忧与爱意。她不再嬉笑,认真地点了点头,用手紧紧握住了胸前那块温凉的石头:“我答应您,爷爷。我一定会时刻戴着它,有危险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您。”
汤姆逊这才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粗犷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对着克莱茵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喂!克莱茵小子!”
正在研究一瓶琥珀色烈酒的克莱茵闻声抬起头,懒洋洋地应道:“怎么了,老章鱼?改变主意要请我们喝一杯了?”
“我是说,”汤姆逊清了清嗓子,语气听起来尽量显得随意,“我孙女……贝芙丽,她想跟你们一起去闯荡闯荡。你小子,觉得怎么样?”虽然他努力掩饰,但眼神深处的那丝紧张和期待还是泄露了出来。
克莱茵闻言,眉毛挑了一下,脸上瞬间绽放出他那标志性的、略带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目光扫过一脸期待和紧张的贝芙丽,又看了看表情严肃的汤姆逊,爽快地回答道:“为什么不呢?银白之隼上永远欢迎美丽而充满活力的女士。多一位同伴,旅途也会有趣得多,总好过整天对着某些跟石头一样闷的家伙,是吧,方城?”他毫不客气地把话题引向一旁沉默的方城。
方城只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并未反驳。他早已习惯了克莱茵的这种调侃。
然而,赵风婷却不乐意了。她毫不犹豫地抬起脚,精准地踩在了克莱茵的脚背上,虽然穿着靴子并不太痛,但警告意味十足。她瞪着他,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克莱茵!你说话注意点!”
克莱茵立刻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迅速换上一种谄媚的、求饶的表情,对着赵风婷连连摆手:“哎呀呀,我说错话了,说错话了!你家方城最好,最风趣幽默,行了吧?是我无趣,是我沉闷,是我像块海边风干了八百年的老礁石!”
他这夸张的认错态度反而让赵风婷更加气结,脸颊微微泛红,嗔怒道:“什么叫‘行了吧’?你这话说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方城只得苦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揽住赵风婷的肩膀,将她稍稍拉开,同时用眼神示意克莱茵适可而止。这种吵吵闹闹的日常,在此刻竟显得格外珍贵和温暖。
贝芙丽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眼前的景象正是她无数次向往和幻想过的——朋友之间毫无隔阂的打趣、玩笑、甚至小小的争执,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真实的情感。这远比拉莱耶城里那些永恒不变的沉寂、那些深潜者古老而单调的吟诵要有趣得多。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汤姆逊看着孙女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最终那一点犹豫也彻底消散了。他转过身,大手轻轻放在贝芙丽的头顶,揉了揉她海蓝色的头发,语气低沉而充满情感:“好吧,贝芙丽……爷爷同意你跟他们去了。”
“真的?太好了!爷爷万岁!”贝芙丽瞬间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洋溢着无比兴奋和快乐的光彩。
“但是!”汤姆逊加重了语气,强调道,“你一定要记住答应爷爷的话!时刻保持警惕,遇到危险立刻告诉我!你要知道,你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是我最重要的……一切。”这位粗犷的老者说出这番话时,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和深情。
贝芙丽感动地用力点头,然后猛地踮起脚尖,在汤姆逊那粗糙的、带着海风与机油味道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谢谢爷爷!我一定会的!我保证!”
汤姆逊被孙女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弄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巨大而无比欣慰的笑容,所有的担忧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甜蜜的亲吻融化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气氛再次轻松起来,用他洪亮的嗓音说道:“既然都要走了,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留下来,让爷爷给你们做一顿丰盛的大餐再出发!我刚弄到一些相当不错的深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克莱茵就连忙摆手打断,脸上露出敬谢不敏的表情:“别!老章鱼,您老人家的‘深海特色料理’我们还是心领了!上次吃完我三天都没缓过劲来,看什么都是重影的!您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门口的方向挪动脚步,“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趁着天色还好。走吧,各位!还有我们美丽的新成员,贝芙丽小姐!”
贝芙丽忍不住又笑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爷爷,然后快步跟上克莱茵他们。
一行人走出汤姆逊那杂乱而温暖的小屋,来到了外面略显荒凉的海岸边。银白之隼静静停泊在不远处,流线型的船体在偏西的日光下反射着冷冽而优雅的光芒,与汤姆逊那粗犷的居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贝芙丽在小屋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力地、大幅度地朝着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汤姆逊挥手,海风吹起她的蓝色长发,阳光在她年轻的脸庞上跳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离家的兴奋。
“爷爷!再见!我会想你的!照顾好自己!”她大声喊道,声音清脆而响亮。
汤姆逊站在门口,庞大的身躯像一座黑色的礁石。他也举起粗壮的手臂,用力地挥动着,脸上努力维持着爽朗的笑容,大声回应:“去吧!我的小海燕!记得爷爷的话!”
直到银白之隼的舱门缓缓关闭,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开始缓缓升空,最终化作天际的一个银色光点,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上,汤姆逊才缓缓放下手臂。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化开的寂寥和担忧。
他默默地转身回到小屋,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光线隔绝开来,屋内再次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机油、铁锈和海洋气息的昏暗之中。
他走到吧台后,熟练地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清澈烈性的伏特加,没有加冰,也没有任何其他修饰。他举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下,只是出神地望着杯中晃动着的透明液体,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到远去的银白之隼和孙女雀跃的身影。
小屋空旷而安静,只有古老的挂钟依旧不知疲倦地滴答作响。
良久,他仰起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灼而下,却似乎无法驱散心头的那份空落。
他放下酒杯,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喃喃自语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唉……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终究是留不住了啊……海洋的女儿向往更广阔的天地,这是天性……只是……外面的风浪,远比她想象的要汹涌和黑暗……”
他又倒了一杯酒,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望着窗外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
“让她跟着去……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空荡的小屋里,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那枚奇特的石头通过无形的联系,微微传来一丝遥远而温暖的悸动,仿佛孙女平安快乐的讯息,稍稍慰藉着一位守护者充满牵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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