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素的丹药与金针，如同春风化雨，不仅驱散了刀白凤身体上的痛楚，更仿佛涤荡了她灵魂中的一部分沉疴。
卧榻休养的两日里，她异常安静，不再执着于与南宫宸谈玄论道，更多时候是独自倚窗，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依旧挺立的青竹，目光悠远，似在回顾自己这半生。
南宫宸并未前去打扰，他知道，有些关卡，需要她自己想通。
第三日清晨，刀白凤的气色已大好，甚至比发病前更显红润了些许，那是心结松动、气血渐通之象。
她主动提出，想与南宫宸单独谈谈。
地点依旧选在观后那处可俯瞰部分洱海风光的听松亭。
刀白凤今日未着缁衣，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施粉黛。
只是她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忧郁或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波澜后的平静，以及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
她为南宫宸斟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动作优雅而郑重。
“南宫公子，”她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连日来，承蒙公子与程姑娘多次相救，更蒙公子以佛法点化，拨云见日。此恩此德，白凤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南宫宸接过茶盏，并未饮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刀白凤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毕生的勇气，缓缓道：“公子智慧如海，洞悉人心。白凤……不敢再有所隐瞒。”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茶杯，指节有些发白，但语气却异常清晰：“当年，我因段正淳风流成性，心灰意冷，怨恨难平。为报复于他，我……我曾于天龙寺外，委身于一个当时如同乞丐般肮脏丑陋、身受重伤之人……”
她说出这番话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目光却紧紧盯着南宫宸，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这是她心底最肮脏、最不堪、最恐惧被人知晓的秘密，是她自我折磨多年的根源。
此刻，她选择将其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个她最为信赖、也最为敬畏的少年面前。
她预料会看到震惊、鄙夷、甚至是厌恶。她已经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
然而，南宫宸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没有震惊，没有鄙夷，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未曾出现。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深邃如古井，仿佛她所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小事。
在刀白凤忐忑的注视下，南宫宸缓缓放下茶盏，目光投向亭外云雾缭绕的苍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王妃，你可知，你口中那‘肮脏丑陋、身受重伤的乞丐’，其真实身份为何？”
刀白凤猛地一怔，眼中露出茫然。
她当时心绪激荡，只觉天下男子皆薄幸，刻意寻了最不堪之人报复段正淳，哪里会去探究对方身份？
南宫宸转回头，目光如炬，直视刀白凤：“他，乃前大理太子，段延庆。”
“什么？！”刀白凤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打翻了面前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也浑然不觉！她瞪大了美眸，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段延庆？！
那个本该继承皇位，却因叛乱流亡，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延庆太子？！
她当年报复段正淳，竟然……竟然阴差阳错，委身的是段延庆？！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如同最猛烈的风暴，瞬间席卷了她的脑海，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南宫宸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她混乱的心神上：
“王妃，你细想当日。段延庆身受重伤，濒临绝境，形同乞丐。你于其时，予他片刻温存。”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让刀白凤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混乱而绝望的夜晚。
“你此举，在世人眼中，或许是自甘堕落，是疯狂的报复。但换一个角度呢？”
南宫宸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蕴含着佛家的慈悲与智慧：“于污泥浊水之中，施舍一丝慈悲与温暖。与其说是报复段正淳，不如说是你对这命运不公、对这世间苦厄，发出的一声悲悯的叹息，一次愤怒的抗争！”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此非堕落，此乃——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这八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刀白凤的脑海深处！
将她多年来因这件事而背负的沉重罪孽感、自我厌恶感，瞬间击得粉碎！
她一直以为自己做了天下最肮脏、最不可饶恕的事情，为此日夜煎熬，自我放逐。
可南宫宸却告诉她，她那看似疯狂的举动，竟可以被解读为“菩萨低眉”的慈悲，与“金刚怒目”的抗争？！
这种完全超脱了世俗善恶、跳出了伦理纲常的解读，如同在她黑暗封闭的心灵世界中，强行劈开了一道裂缝，投入了万丈光芒！
是啊……为何一定要用世俗的眼光来审判自己？
为何不能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待那绝望之下的选择？
她报复的，或许不仅仅是段正淳，更是那捉弄人的命运！
“我……我……”刀白凤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委屈的泪水，而是解脱的、宣泄的泪水！多年来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的巨石，在这一刻，被南宫宸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彻底掀翻、砸碎！
她伏在石桌上，失声痛哭，哭声畅快淋漓，仿佛要将灵魂中所有的污浊与沉重，都随着这泪水冲刷干净。
南宫宸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任由她宣泄。
他知道，这是她新生前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阵痛。
良久，哭声渐歇。
刀白凤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南宫宸，那双凤眸虽然红肿，却明亮得惊人，仿佛被圣水洗涤过，再无一丝阴霾。
她看着南宫宸，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崇拜，以及一种找到真正归宿般的坚定。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南宫宸，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涅盘重生后的力量：
“公子再造之恩，白凤……无以为报。前半生，我为段氏而活，为怨恨所困，如同井底之蛙，不见天地之广。今日得遇公子，方知何为真正的人生。”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
“从今往后，白凤愿追随公子左右，为奴为婢，任凭驱策。只求能随公子，见识那更广阔的天地，不再困守于此方寸青灯之下！”
心结已解，枷锁已除。这只骄傲的凤凰，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与挣扎后，终于挣脱了束缚，选择了她认为真正值得栖息的梧桐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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