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令解除那日,春桃把包袱捆得死紧,我却站在冷院破门槛前没动。
风卷着炭灰往脸上扑,我盯着廊下那两个空炭盆——王氏撤炭时,大概以为我会像原主那样哭哭啼啼求她开恩。
可她不知道,这冷院每一片碎瓷、每一团湿棉絮,都是我给她备的棺材板。
小姐?春桃踮脚替我拂去肩头炭灰,回正院的马车在门外候着呢。
我摸了摸袖中那张字据——昨日沈福带着账房先生来清点,我让春桃把炭盆缺口、药罐底的霉斑、被褥里的水痕全记在册。
墨迹还未干透,纸角沾着点冷院的泥,倒像块烧红的烙铁。
不搬。我弯腰捡起块炭渣,在斑驳的院墙上画了道竖线——这是我在冷院的第二十七天。去把炭灰收进木匣,再找账房要十盆新炭。
春桃眼睛一亮:小姐是要......
要让全相府的人都看见。我望着她发顶翘起的呆毛,看见沈清棠被禁足时,住的是漏风的屋子,盖的是发霉的被,喝的是凉透的药。
她抿着嘴笑,转身跑向偏房时,裙角带起一阵风,把墙上的炭线吹歪了半寸。
我望着那道歪线,指尖轻轻抚过——歪就歪吧,等王氏的体面碎成渣,再让她给我描得端端正正。
消息传得比春桃的脚步还快。
次日午后,我在冷院晒炭灰,听见几个粗使丫鬟在院外嚼舌根:听说嫡小姐把冷院的破东西全记册子了?嘘,夫人昨儿摔了三个茶盏,茶盏碴子扎得手直冒血呢。
我捏着炭灰的手顿了顿。
王氏惯会装贤良,从前原主被苛待,她总说为了磨磨脾气,如今我偏要把这摊在太阳底下晒——让族老们看看,让父亲想想,让全大宁朝的人都知道,沈相府的嫡女,是怎么被继母磋磨的。
三日后的小宴,王氏果然上套。
我站在镜前,春桃举着件洗得发白的湖蓝衫子直撇嘴:夫人让人送来的,说是旧衣更显规矩
我摸着母亲留下的白玉兰簪,冰凉的玉贴着耳垂。
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我的,当时她咳得说不出话,只把簪子往我手心按了又按。
我望着镜中自己,素白裙裾垂到脚面,发间那支玉兰没有珠翠衬着,倒比满屋子的锦绣更干净。
就穿这个。我对着镜子理了理裙褶,规矩?
我倒要看看,谁更懂沈家的规矩。
前厅里,王氏穿了件金丝绣牡丹的褙子,鬓边插着东珠步摇,走动时叮铃作响。
她见我进来,眼尾挑了挑:清棠,你这素色......
母亲。我打断她,女儿记得,父亲说过嫡女衣饰当雅,不可逾制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族中三老太太正扶着丫鬟往主位走,瞥见我发间的玉兰簪,忽然顿住脚:这簪子......像极了当年沈夫人的。
沈相正在给族老奉茶,手猛地一抖,茶盏磕在案几上,溅湿了半幅衣袖。
他抬头看我,眼眶慢慢红了——当年母亲病中,总爱戴着这支簪子坐在廊下,说玉兰香能压咳。
席间,沈清瑶夹了块桂花糕推到我面前,指尖上的珊瑚护甲闪得人眼疼:姐姐在冷院可还习惯?
昨儿听门房说,夜里冷得连老鼠都冻死了。
我捏着银匙的手紧了紧。
她说话时,王氏正用帕子掩着嘴笑,茶盏沿儿在她唇上压出道红印。
老鼠死了,蛇却活得好好的。我放下银匙,望着沈清瑶发间那支和王氏同款的珍珠簪,躲在暖窝里,吐着信子等人心软。
满座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的火星噼啪响。
王氏的茶盏掉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湿了她半幅衣襟。
沈清瑶的珊瑚护甲刮过桌布,扯出道细痕。
我起身向沈相下拜,裙裾在青砖上铺开,像朵未开的白梅:父亲,女儿有一事不解。
沈相放下茶盏,声音发哑:你说。
女儿被禁足时,炭盆被撤,药材断供,孙大夫说我风寒轻症,可母亲却让厨房每日只送冷粥。我从袖中取出那份清单,纸页窸窣作响,若这是父亲的意思,女儿甘愿领罚;若不是......我抬眼望向王氏,那便是假借家规,苛待嫡长,不知该当何罪?
沈相接过清单的手在抖。
他翻到第二页时,三老太爷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王氏,你当沈家的规矩是你屋角的花瓶?
想摆就摆,想摔就摔?
王氏的脸白得像张纸,东珠步摇在鬓边乱晃:我......我是怕清棠太娇气!
娇气?我轻轻笑了,母亲可知,冷院的炭灰积了三寸厚?
可知孙大夫的脉案里,二字写了十七次?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缩成一团的冬梅——王氏的陪嫁丫鬟,更可知,冬梅每晚子时都会来查看我房门的锁扣?
冬梅的头埋得更低了,王氏的手指抠进椅面,指节泛白。
母亲总说我疯。我向前走了半步,离王氏的椅子不过三尺,可女儿清醒得很——清醒地数着每顿冷粥,清醒地记着每夜寒风,清醒地看着是谁,想把我变成第二个母亲。
王氏突然尖叫着站起来,东珠步摇地掉在地上:你不是清棠!
你是被鬼上身了!
满座哗然。
三老太太扶着丫鬟直喘气,沈相的脸黑得像锅底:王氏,你闹够了没有?
她瘫坐在椅子上,眼泪把脂粉冲出两道沟:老爷,我真的是为她好......
为我好,就该给我炭火;为我好,就该请太医院的大夫;为我好,就不该让全相府的人看嫡女的笑话。我转身看向沈相,父亲,若这沈家容不下清醒的女儿,女儿想去慈恩庵,为父亲祈福。
说罢我转身就走,素白裙裾扫过王氏脚边的东珠。
背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沈清瑶的抽噎,可我走得很慢——我要让所有人看清我的背影,看清沈清棠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是要掀棋盘的人。
出了前厅,春桃追上来给我披斗篷,手还在抖:小姐,您真要去慈恩庵?
不去。我摸着袖中那支玉兰簪,但王氏会怕。
她怕我真走了,怕父亲想起母亲,更怕......我望着廊下随风摇晃的灯笼,怕她做的那些事,迟早要见光。
次日午后,我在冷院整理炭灰匣子,听见院外传来春桃的争执声:冬梅姐姐,这是小姐的药罐,您不能碰!
我放下匣子,走到院门口。
冬梅叉着腰站在台阶上,脸上挂着笑,可那笑里带着刺:春桃,你跟着个要去尼姑庵的主子,图什么呢?
不如跟了我,保你顿顿有肉吃。
她的话音未落,我已走到她面前。
冬梅的笑僵在脸上,后退半步撞在院墙上。
冬梅。我望着她发间那支和王氏同款的银簪,你主子昨儿说我是鬼,你说......鬼要是记仇,该怎么报?
她的脸瞬间煞白,转身跑时撞翻了春桃的药罐。
碎瓷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倒像极了王氏的体面,正在一片片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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