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一更天落下来的。
我立在刑部后廊的阴影里，望着那团佝偻的黑影在石阶上慢慢蜷成虾米。
老仆阿忠的灰布棉衣早被雪水浸透，怀里的灵位却裹着层层蓝布，像揣着团活火。
他每叩一次首，额角的血就洇开一片，在青石板上染出红梅似的痕迹，混着雪水往阶下淌，倒像是有人捧了碗掺了朱砂的冷汤，顺着台阶往下泼。
青天大老爷——他的声音被风雪揉碎，我家夫人临终前攥着老奴的手，说若公子有难，便把这灵位捧到公堂前......她就求沈小姐说一句，说她从未教儿子害人......
围观的百姓挤在栅栏外，有人抽了抽鼻子：林夫人当年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给东市的乞儿施粥施药，怎么养出这么个......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扯了扯袖子。
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二字在嘴边转了转，到底咽了回去。
说书人老金蹲在街角的糖葫芦摊旁，膝头摊着半卷毛边纸，手里的狼毫笔悬在痴骨录三个大字上，见我望过去，冲我拱了拱手：沈小姐，这出戏码，够写第三回了。
我摸了摸袖中玉簪，它比白日里更暖些，像母亲的手隔着帕子轻轻攥我。
系统的提示音在耳后嗡鸣：检测到强烈情感波动，是否追溯林母记忆？我没应，记忆却自己翻涌起来——那年我八岁，被王氏罚跪在祠堂，冻得浑身发抖。
林夫人提着红泥小炉推门进来，炉上煨着姜茶，她用帕子裹着茶盏塞给我：棠丫头聪慧，将来必成大器。她的指尖是温的，像晒过太阳的棉絮。
可谁能想到，当年给我捂手炉的人，会养出个把阴契镜当命的儿子？
林修远守着那面镜子十年，说镜里映着我的影子；他让人在荷花池底埋铜钉，说要替我镇住王氏的阴毒；他甚至往春桃的茶里下迷魂散，说怕那丫头多嘴害我——他把所有扭曲的执念都裹上的糖衣，甜得发苦。
清棠。顾昭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雪粒子的凉意。
他的玄色大氅沾了雪，发梢凝着细小的冰晶，像缀了串碎钻。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看我，目光像浸了温水的刀，又利又烫。
你若赦他，朝野或赞你宽仁。他伸手替我拂去肩头的雪，指腹擦过我后颈的淡青印记，昨日太医院令说，他撑不过这个月。
我冷笑一声，雪粒子撞在齿间，凉得刺骨：宽仁？
那我母沉冤何人来宽？
春桃被镜灵缠住时，指甲抠进床板的血印子现在还在；小翠被吓出癔症，昨夜又把妆匣砸了个粉碎——他们的命，是林修远的祭品？
阿忠突然抬起头，老泪混着血珠子往下淌，在脸上冲出两道红沟：小姐！
公子他......他从小便见不得您受半点委屈。
那年您被二小姐推下假山，他在佛堂跪了整夜；您被夫人罚抄女戒，他偷偷往您房里塞暖手炉......他只是太想护您......
系统的察言观色在脑海里亮起绿光，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可正因为是实话，我才更觉得冷。
林修远的是团烧红的炭，他捧在手里怕凉了，就往我心口按；他怕炭灭了，就往里面添我身边人的骨血当柴。
我蹲下来，与阿忠平视。
他怀里的灵位露了一角，林氏慈母之位六个字被蓝布蹭得发毛，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千万遍。
我伸手摸了摸那木牌，温度竟比雪还凉——原来林夫人到死都没捂热这块木头，就像她捂不热儿子扭曲的执念。
你主母若真慈爱，我把灵位轻轻放回他怀里，便不该纵子成魔。
这灵位，我受不起。
阿忠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灵位地砸在石阶上。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只是跪着往后挪，像条被抽了脊骨的老狗。
雪越下越密，很快盖住了他膝头的血，盖住了灵位上的字，也盖住了他踉跄离去的脚印。
老金的笔在纸上游走，嘴里念念有词：痴儿守镜十年寒，慈母灵牌叩雪残......我懒得理他，转身对刑部尚书道：明日午时三刻行刑，我要亲临。
尚书的胡子抖了抖，看了眼顾昭珩。
靖王垂着眼，拇指摩挲着腰间刀鞘的云纹——那是他每次护着我时，刀鞘与衣料摩擦出的痕迹。准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像浸了冰的玉。
系统提示音轻得像叹息：心器共鸣度42%，真相进度：45%。我望着阿忠消失的街角，忽然想起林修远在公堂上咳血的模样。
他说我只想被看见，可他不知道，真正的看见不是把人困在镜里，不是用鲜血堆成祭坛，而是站在光里，说一句我陪你。
顾昭珩的大氅突然罩在我肩上，带着他身上的松香。回相府？他问。
我摇头：去母亲的祠堂。
雪落在祠堂的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牌位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照得沈氏清仪之灵几个字忽远忽近。
我跪在蒲团上，摸出袖中玉簪——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她说留着它，等你能保护自己那天。
现在，我终于能保护自己了。可母亲，你能看见吗？
更漏敲过三更时，春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该歇了。她端着的铜炉飘来安神汤的甜香，我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底的温度——和当年林夫人给我的姜茶一样暖。
烛火在风里晃了晃，把我的影子投在牌位上。
我望着那团晃动的黑，忽然笑了。
真正的清算，从来不是杀人。
是让所有扭曲的执念，在光里碎成齑粉。
春桃替我吹了吹汤，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小姐，喝了汤睡吧，明日还要......
我知道。我打断她，把汤碗凑到唇边。
今夜的雪，该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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