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人那张素来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颤抖的双手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仿佛捧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性命。
琼华殿偏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檐角铜铃,发出一两声若有似无的轻响。
苏菱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终于,刘美人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了一般,猛地一颤,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因为她知道,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刘美人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我们这样的人,连尸体都算不得证据。贵妃娘娘有一万种法子,能让仵作验出她是病死的,是意外死的,是畏罪自尽的……总之,绝不会是被人害死的。”
这便是深宫的法则,生杀予夺,皆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真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苏菱微听着,神色未变,只是缓缓推过去一只小巧的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被火烧得半融的银钗,钗头那点精致的珠花已然扭曲变形,勉强能辨认出原先的模样。
刘美人的呼吸骤然一滞,瞳孔猛地收缩。
她认得这支钗,这是孙宝儿进宫那年,家里托人送进来的唯一一件念想,孙宝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轻易不肯戴。
“火化那日,我买通了净身房的小太监,将它混在了柴火里。”苏菱微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刘美人的心上,“她说,若有一日她死了,就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说,她信我能为她讨个公道。现在,你也该信一个人了。”
那枚丑陋的银钗,在刘美人泪眼朦胧的视野里,竟比任何珠宝都更加灼热,更加明亮。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却终究是控制不住,伏在桌上,压抑多年的恐惧、悲愤与无助,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无声的恸哭。
当晚,琼华殿的暖阁内,一反常态地亮起了灯。
没有珍馐佳肴,没有歌舞助兴,甚至连一杯薄酒都没有。
一张长案,八张坐垫,正中悬着一盏孤零零的防风油灯。
灯火摇曳,将七名宫婢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她们都是在宫中服役了十年以上的老人,双手布满厚茧,眼神早已被岁月磨得麻木。
被苏选侍请来赴宴,她们心中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苏菱微坐在主位,亲自为她们一一斟上热茶,嗓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夜请各位姑姑来,是想请各位说一件……从未被人听见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殿内一片死寂。
许久的沉默后,一个在浣衣局熬了十五年的张姑姑率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二十岁那年,奴婢曾与一个侍卫情投意合。被发现后,他被乱棍打死,奴婢则被强灌了一碗红花。那碗药滚烫,从喉咙一直烧到肚子里,从此……奴婢再也做不成母亲了。”
话音刚落,另一名负责洒扫的宫女便泣不成声:“奴婢的孩子在宫外得了急症,奴婢跪在管事嬷嬷门外求了一天一夜,只求出宫看他最后一眼,可嬷嬷嫌不吉利,就是不准。等奴婢托人递信出去,孩子……孩子的身子都凉透了。”
闸门一旦打开,积压了半生的苦楚便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有人说起自己如何眼睁睁看着妹妹被醉酒的内侍太监折磨至死,却只能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
更有人颤抖着揭露了一桩陈年秘闻,说某位早已晋升为太妃的嫔妃,当年为了固宠,亲手将自己生下的体弱女婴溺死在水盆里,再嫁祸给当时最受宠的对手。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宫闱阴私,却因为当事人的卑微,而被死死地压在最底层,变成了永远无人问津的尘埃。
苏菱微静静地听着,眼神幽深。
她命白芷取来笔墨,将每一个人的血泪控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
册子的封面,依旧是那枚铜铃暗纹,只是编号,已悄然变成了“寒窑002”。
待所有人都说完,暖阁内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
苏菱微站起身,对着她们深深一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的声音,不会再被风吹走。”
数日后,一份由礼部拟定的《春巡功赏名录》张贴了出来,上面洋洋洒洒,罗列了所有护驾有功的王公贵族与禁军将领,连带着各宫的主位娘娘都得了丰厚的赏赐。
唯独那些真正用血肉之躯挡在最前面的杂役、宫人,竟无一人上榜,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消息传来,琼华殿内一片愤然,白芷气得脸都白了。
苏菱微却异常平静,没有去争辩一个字。
她只是让白芷将“寒窑002”中,那位太妃溺死亲女的口供,誊抄了十几份,趁着夜色,匿名投递到了京中各大王府以及御史台的信箱之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室丑闻,向来是坊间最热衷的话题。
更何况此事牵涉到一位亲王(其母正是那位太妃),真相的背后是如此的血腥与残忍。
一时间,舆论沸腾,弹劾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向御书房,无数御史言官义愤填膺,痛陈宫中“隐案积弊”,要求陛下彻查,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重压之下,萧玦被迫下诏,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机构——“内廷昭雪司”,专司重审宫中悬案错案。
而昭雪司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便是孙宝儿之死。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烟气袅袅升腾。
萧玦的脸色极为复杂,他看着跪在下方的苏菱微,声音低沉:“你到底想做什么?煽动宫人非议旧制,利用舆论倒逼朝廷,你就不怕天下人说你妖言惑众?”
“臣妾不想做什么。”苏菱微伏地叩首,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臣妾只想让那些活着的人,不必等到死后,才有人肯替他们说一句话。”
她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天子龙颜,一字一顿地问:“陛下可曾想过,这辉煌宫城里的万千灯火,究竟有多少,是人们咬碎了牙,和着血泪点亮的?”
那双眼睛里,没有野心,没有欲望,只有一种悲悯的坚定。
萧玦心头猛地一震,竟被那目光看得有些狼狈。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外的光影都开始偏移,才终于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你起来吧。明日,你以选侍的身份,列席昭雪司初审。”
这是大周朝百年来,首位非主位妃嫔,获此殊荣。
初审当日,昭雪司内气氛肃杀。
刘美人作为首位证人,在堂上将贵妃指使沈嬷嬷,多年来如何用药物操控宫婢生育,如何威逼利诱、销毁子嗣的桩桩件件罪行,当众抖落得一干二净。
旁听席上的沈嬷嬷脸色铁青,厉声喝止:“一派胡言!你这贱婢,胆敢污蔑贵妃娘娘!”
她话音未落,萧策已然带着一队禁军上前,冰冷的刀鞘直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当场将其控制。
退庭之后,苏菱微独自立于廊下,任凭穿堂风吹起她的衣角。
她看见远处的回廊拐角,一群穿着粗布衣衫的宫女正聚在一起,远远地望向她。
当她的目光扫过去时,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悄悄地对她合起了双掌,深深地低下头。
那是浣衣局独有的谢礼,无声,却重逾千斤。
她微微颔首,转身返回琼华殿。
殿内,那张巨大的皇城舆图依旧铺在桌上。
她取出朱砂笔,在“南苑偏殿”与“昭雪司”之间,稳稳地画下了第四道红线。
风穿过檐下,挂在廊角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鸣响,那声音悠远而绵长,像是无数沉默了太久的灵魂,终于得以发出第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沈嬷嬷被押入了昭雪司最深处的囚室,这位在宫中呼风唤雨了几十年的老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对她而言,替贵妃处置几个不听话的宫婢,算得了什么大事?
只要贵妃还在,她就倒不了。
主审官亲自提审,翻开的卷宗,却不是关于孙宝儿和刘美人的案子。
那是一本已经泛黄的旧档,封皮上用墨笔写着两个字:幽室。
主审官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开口,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一句话:“沈嬷嬷,二十年前,长信宫那个负责掌灯的小宫女,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沈嬷嬷脸上的冷笑,在听到“长信宫”三个字时,第一次凝固了。
一抹深藏眼底的惊恐,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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