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将整座皇城浸染得深不见底。
苏菱微没有片刻停歇,在将那三封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密函分别藏妥之后,她纤瘦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西墙的夹层前。
李嬷嬷临终前那句含混不清的话语,如同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那女人留的书……不止一本。”
昨夜的暴雨不仅是上天赐予她的掩护,更是开启过去的钥匙。
半堵被冲垮的残砖下,一个比先前更深、更隐蔽的暗格赫然洞开。
她屏住呼吸,冰凉的指尖探入其中,触碰到一个坚硬的边角。
那是一部典籍,残破不堪,带着被岁月和湿气侵蚀的霉味。
借着一线微弱的天光,封面上几个斑驳的字迹映入眼帘——《贞观政要》。
苏菱微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她颤抖着翻开,书页边缘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那笔迹清瘦而倔强,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书写者当年不屈的风骨。
她的目光被其中一页的朱红色批注死死抓住:“君若昏聩,奸佞自生;边关失守非将无能,乃中枢截报以掩败绩!”字字泣血,笔锋锐利得仿佛要刺穿纸背。
而在那行字的下方,一个日期清晰无比,正是先帝驾崩前的第三日!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沿着书脊细细抚摸,果然在缝合处摸到了异样的凸起。
那是用极其细密的丝线重新缝合过的痕迹。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丝线,三张薄如蝉翼、早已泛黄的纸条从夹缝中飘然落下。
第一张纸条上,是北疆大营七名将领的姓名,每一个名字旁都用同样的笔迹批了四个字:忠良被黜。
第二张纸条上,记录着一个精准的时间和地点:“丙戌年十一月十三,快马八百里加急军报送入凤仪阁东橱,未呈御前。”凤仪阁,那是当今贵妃,也就是她那位“好姐姐”苏玉瑶曾经的居所!
而第三张纸条,只有短短八个字,却让她如遭雷击:“玉牒易子,龙脉蒙尘。”
一瞬间,她脑海中那本亲手抄录的《玉牒篡改录》的内容与这八个字轰然相撞,无数被迷雾笼罩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出了一幅惊天动地的图景。
原来,二十年前那场看似只是后宫争宠的皇子调包案,根本不是一个孤立的阴谋!
它是那场从边关到朝堂,从将领到皇储的巨大权力清洗中,最致命、最核心的一环!
截断军报,构陷忠良,是为了动摇先帝的军权根基;调换皇子,是为了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一个能让幕后黑手继续掌控天下的棋子!
当日下午,周尚宫端着一贯的威严巡查各处。
新修补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新瓦的青光,菜畦也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她的目光扫过院角,却倏然停住。
苏菱微正坐在石凳上,就着和煦的阳光,低头专注地修补着一册破旧的书。
周尚宫缓缓走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下一秒,她脸上的血色尽褪,厉声低喝:“此书你从何处得来?!”
苏菱微仿佛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茫然,然后将书页不动声色地合上:“回尚宫,不过是墙缝里捡的些烂纸,奴婢看着可惜,闲来无事,补补罢了。”
周尚宫的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那本书的书脊缝线上,她显然认出了这东西。
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烧了它!立刻!这东西会吃人!”说着,她猛地伸手去夺。
苏菱微身形一侧,轻巧地避开了她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钻入周尚宫的耳朵:“您说它会吃人……可它吃的,不正是那些早就该死的人吗?”
周尚宫的身体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宫女,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分明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入夜,万籁俱寂。
苏菱微将炭灰混上稀薄的胶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书页和纸条的背面,将上面所有的批注与密信内容完整地拓印下来。
随后,她将原件一丝不苟地重新封回书脊,藏入了西墙夹层的最深处。
她唤来阿丑,将那份承载着滔天秘密的拓本卷好,塞进一辆即将运出宫的送炭车底板夹层里。
她压低声音,在阿丑耳边交代:“送到东角门外第三棵老槐树的树洞里,然后立刻回来。”那是张婆子生前与宫外旧部联络的秘密交接点,一个早已废弃,却也因此最安全的地方。
苏菱微相信,只要宫外还有一个人认得这清瘦倔强的笔迹,他们就会明白,二十年前那位被冠以“疯癫”之名赐死的废妃,并非真的疯了。
她只是这盘棋局中,唯一看破了一切,却无力回天的清醒者。
三更时分,冷风穿户,案上的油灯火苗被吹得忽明忽暗。
苏菱微独坐桌前,摊开一张简易的舆图。
她将《贞观政要》的批注拓本与贵妃那本记录着人情往来的账册并排放在一起,目光如鹰隼般在无数个名字之间来回逡巡。
最终,她提起蘸了红墨的笔,重重圈出了三个名字:兵部尚书,王宗。
枢密副使,陈源。
镇北将军义子,林骁。
这三个人,是贵妃父亲的左膀右臂,是苏家在朝堂和军中最重要的三根支柱。
她的笔尖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从京城出发,最终画出了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线路的终点,直指北疆粮道最重要的枢纽——雁门关。
那里,是所有北上军报的必经之地。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冰冷的雪光映在她脸上,让她那双明亮的眸子显得愈发锋利如刃。
她放下笔,看着舆图上那条红色的线,仿佛看到了敌人正在溃烂的根基,唇边逸出一声极低的自语:“姐姐,你以为你还在和我斗着后宫的恩宠……可我,已经开始动你的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高耸的宫墙之上,一道始终伫立的玄色身影,在风雪中凝视了她所在的院落良久,终是化作一道残影,悄无声息地隐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了整整一夜。
当第五日的晨曦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时,一骑快马正踏着没膝的积雪,从雁门关的方向朝着京城狂奔而来,马背上的人浑身浴血,怀中死死护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紧急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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