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探春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浅滩里搁浅了半辈子的鱼,终于一头扎进了汪洋大海。
那些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才华与抱负,在此刻找到了奔涌的出口,化作无穷的精力。
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潇湘馆那些盘根错节的庶务之中。
她就像一台拧满了发条的座钟,不知疲倦地高速运转起来。
潇湘馆的账目,原本是一笔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
探春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账。
她整整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将潇湘馆过去一年的所有开支流水,全部重新誊抄、归类、核对。
那股不要命的劲头,连紫鹃看了都心头发紧。
“三姑娘,您好歹歇歇,身子要紧。这活儿也不是一天能做完的。”
探春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亮。
“不行。”
她指着账本上一笔采买木炭的记录,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你看,上月厨房报采买银霜炭五百斤。我问了烧火的婆子,送来的炭又湿又碎,烟大,根本不禁烧,用量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
“账面上,银子花了,炭也买了,滴水不漏。”
“里里外里的差价,都喂饱了谁的口袋?”
紫鹃只觉得后颈一凉。
这些腌臜事,她们这些下人心里都清楚,但谁敢说?又从何查起?
可三姑娘,仅凭几本账册,几句问话,就把这藏在暗处的脓疮给生生挖了出来。
这手段,简直叫人心里发毛。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书房里那个正悠闲品茶的人。
黛玉成了探春的老师。
一个最不寻常的老师。
她不教探春诗词歌赋,不教她女红针织。
她教的,是如何看人,如何用人,如何让那些桀骜不驯的奴才,变成最听话的狗。
“姐姐,那个采买的管事婆子,我罚了她两个月月钱,让她补上亏空。可我看她,嘴上认错,心里不服。”
探春端着新做的账册,向黛玉请教。
黛玉放下茶杯,眼睫微垂。
“罚钱,是下策。”
她声音轻缓,却字字敲在探-春-心-上。
“你罚她银子,她只当是破财消灾,心里记恨你,回头只会从别处变本加厉地捞回来。你今日堵一个窟窿,她明日就能给你挖出十个。”
探春的眉头紧紧蹙起:“那该如何?”
黛玉用杯盖撇去茶沫,动作不疾不徐。
“对付这些刁奴,不能只靠打骂。要用他们的贪心,去捆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自己斗起来,你才能坐收渔利。”
“懂吗?这叫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撕。”
她看着若有所悟的探春,继续道。
“比如采买。往后潇湘馆的采买,分三个人。一人开单,一人购货,一人验收入库。”
“这三人,平日里不必往来。月底结账,单子、银子、货物,三方对得上,皆有重赏。对不上,三人连坐,一体受罚。”
“你猜,会如何?”
探春的眼睛骤然一亮。
她懂了!
这么一来,这三个人为了自己的赏钱,也为了不被连累,会像鹰隼一样,死死盯着另外两人!
买货的,怕开单的虚报,怕验货的挑刺。
验货的,怕买货的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开单的,也得掂量着下笔,不敢胡来。
这根本就不需要她这个主子去费心查账,这三个人自己就会斗成乌眼鸡,把所有猫腻都摆在明面上!
高!
实在是高!
“姐姐,我明白了!”探春激动得脸颊浮起一层薄红。
黛玉却只是淡笑,又取过一张纸,提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奇怪的表格。
“这还不够。”
“我再教你个记账的法子,叫‘阴阳账’。”
“你看,所有进项,记在左边,为阳。所有出项,记在右边,为阴。”
“每一笔银子进来,都必须有一个去处。有阳必有阴,阴阳必守恒。”
“月底一盘,两边总数,若差了一文钱,便是账里有鬼。”
探春凑过去,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被这种闻所未闻的记账方式攫住了心神。
这简直是为查账而生的天罗地网!
任何一笔假账,任何一笔挪用,在这种算法下,都将无所遁形!
她本就聪慧,黛玉稍加点拨,她便通晓了其中精髓。
当晚,探春就将这套法子,用在了潇湘馆的管理之中。
那些原本以为林姑娘体弱、新来的三姑娘庶出好糊弄的管事婆子们,彻底懵了。
她们发现,自己那些浑水摸鱼的老手段,一夜之间,全都失了效。
无论她们怎么腾挪作假,探春总能从那张“阴阳相等”的怪账本里,精准地揪出问题。
几次三番下来,潇湘馆上下,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三姑娘。
众人看她的眼神,从轻视,变成了敬畏。
在黛玉的刻意扶持下,探春迅速在潇湘馆建立起了绝对的威信。
只是,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
探春的崛起,最扎心的,莫过于赵姨娘和贾环。
这日,赵姨娘又不知从哪听了风言风语,怒气冲冲地闯进了秋爽斋。
“贾探春!你给我滚出来!”
她一脚踹开房门,叉着腰,像个市井泼妇,在院子里就骂开了。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下贱胚子!有了外人当靠山,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孝敬我的?跑去给一个外姓人当哈巴狗!你还要不要脸!”
各种污言秽语,兜头盖脸地砸下来。
屋里的丫鬟们吓得脸都白了,大气不敢出。
以往遇到这般光景,探春多半是紧闭房门,默默垂泪。
可这一次。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探春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褙子,未施脂粉,身形却笔直,站得如同一株挺拔的青松。
她静静地看着撒泼的赵姨娘,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那目光里没有温度,竟让撒泼的妇人凭空矮了半截。
“母亲闹够了么?”
赵姨娘被她这副样子弄得一愣,随即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娘!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反了你了!”
“我如今,是在为林姐姐办差。”
探春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林姐姐的产业,如今有一部分,是直接供给大观园修建的。这园子,为贵妃省亲而建,是皇家工程。”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字字分明。
“母亲若再在此处无理取闹,惊动了贵人,耽误了工期,这个‘惊扰圣驾’的罪责……”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赵姨娘脸上。
“你,担待得起吗?”
“你……!”
赵姨娘那满肚子的脏话,被这顶“皇家工程”的大帽子,给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可以骂女儿不孝,可以骂林黛玉狐媚。
可她不敢跟“皇家”二字沾上半点关系。
她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女儿,只觉得无比陌生。
这还是那个见了她就躲,被骂了只会哭的丫头吗?
赵姨娘张了张嘴,在院里一众丫鬟婆子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最终只能咬着牙,恶狠狠地甩手走了。
整个过程,黛玉就在不远处的回廊下看着。
她对身边的紫鹃说:“去,告诉三姑娘,她做得很好。”
当晚,探春来到潇湘馆回话。
黛玉没有提白天的事,只是将一份刚送来的,关于荣国府内务开支的卷宗,推到了她面前。
黛玉看着探春,眼中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笑意。
“整个荣国府,才是你该施展拳脚的地方。”
“三妹妹,敢不敢,接下这个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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