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夜,比荣国府任何一处都冷。
竹影在窗纸上摇曳,筛落的月光都带着一股子清寒。
院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还夹着丫鬟们压低了声音的阻拦。
“宝二爷,您不能进去!我们姑娘已经歇下了!”
“二爷,使不得!”
话音未落,竹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
贾宝玉闯了进来。
他眼圈通红,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黛玉身上。
那眼神里,混杂着被背叛的痛苦、无法抑制的愤怒,还有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混乱。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他一开口,声音就是哑的,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逼人的质问。
紫鹃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护在黛玉身前。
“宝二爷,您这是做什么?姑娘的身子骨弱,经不起您这么大呼小叫的。”
“你让她说!”
宝玉一把挥开紫鹃,又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逼到黛玉的妆台前。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那是天大的喜事?”
他问得极其艰难,每个字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心。
“为什么要让我……去和宝姐姐配?”
黛玉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满脸的伤痛,脸上却连一丝波澜也无。
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表情。
不悲,不喜,甚至没有惊讶。
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那张清减的小脸上,是全然的无辜与不解。
“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轻轻柔柔地反问,那语气,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好不好。
一句话,把宝玉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都堵死在喉咙里。
他预想过她会哭,会冷笑,会转身不理他,等着他去哄。
他唯独没想过,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一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哦?”
黛玉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事,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
“是妹妹我平日里做了什么,才让二哥哥有了这种错觉?”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不掺半点杂质,却让宝玉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还是说,在哥哥心里,我就是那戏文里爱争风吃醋的小肚鸡肠女子,为了这点事便要又哭又闹,搅得合家不宁?”
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却像冬日湖面上的薄冰,没有半分暖意。
“哥哥未免,也太小瞧我林黛玉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宝玉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无法反驳。
是啊,他的林妹妹是天上谪仙,是满腹诗书的才女,从来清高孤傲。
是他自己,想岔了。
是他自己,用那些世俗男女的龌龊念头,去揣度她了。
宝玉的脑子,彻底成了一锅粥。
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只觉得心口那股气,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他快要窒息。
就在他手足无措,急得额角冒汗时,黛玉却忽然站起身,上前一步,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领。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的凉意透过衣料,让他激灵一下。
“好了,二哥哥,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甚至带上几分长姐般的劝慰。
“宝姐姐端庄大方,温柔敦厚,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她又是姨妈的亲外甥女,知根知底,对你而言,是再好不过的良配。”
她抬起眼,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往后,你要好好待人家,别再耍小孩子脾气,知道吗?”
这番话,句句在理,字字贴心。
可听在宝玉耳朵里,却让他从头凉到了脚。
她不是在赌气。
她是真的这么想。
她真的在把他,往别人身边推!
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林妹妹,好像随时都会乘着风,从这座院子里飘走,再也不回来。
这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完全抓不住她了。
“不,不是的林妹妹,我……”
宝玉语无伦次,俊秀的脸上满是失魂落魄。
他想抓住她的手,却又不敢。
黛玉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底静如古井。
前世,他就是用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一次次心软,一次次陷入无望的内耗。
这一世,该换他尝尝这种滋味了。
“夜深了,二哥哥快回去吧。”
黛玉退后一步,清晰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语气里是客气而疏离的坚决。
“仔细着凉,又要惹得老太太和太太担心了。”
说完,她转身,坐回妆台前,拿起一把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再也没看他一眼。
宝玉站在原地,看着她纤弱决绝的背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潇湘馆的。
只记得那晚的月光,冷得刺骨。
从那天起,潇湘馆的门槛,快要被宝玉踏破了。
他不再往别的姐妹房里跑,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有十个时辰都泡在这里。
他不再提什么“你放心”,也不再说那些似是而非的傻话。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讨好着黛玉。
黛玉看书,他就在旁边捧着手炉,生怕她冻着一根手指。
黛玉写字,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磨墨,连呼吸都放轻了。
黛玉偶尔咳嗽一声,他比紫鹃还紧张,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殷勤得让整个潇湘馆的丫鬟婆子都叹为观止。
他对黛玉,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黛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日,天气晴好。
黛玉歪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诗集,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宝玉正蹲在地上,用小银勺给那盆水仙浇水,那认真的模样,比对待他那块命根子通灵宝玉还要上心。
“宝哥哥。”
黛玉忽然开口。
“哎!妹妹,我在!”
宝玉立刻放下银勺,颠儿颠儿地跑到她跟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像只等着主人吩咐的小狗。
黛玉指了指书架的方向,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苦恼。
“我瞧着外祖母书房里,有几本书的样子很好看,皮子都是用深蓝色的锦缎包的,上面还压着暗纹呢。”
她眨了眨眼,语气天真又烂漫。
“我想借来看看,拿来压花样子,可又不好意思总去跟外祖母要钥匙。”
压花样子?
用老太太书房里的藏书压花样子?
这话要是被府里的清客相公们听见,怕是要惊掉下巴。
可宝玉听了,却眼睛一亮。
林妹妹终于肯让他帮忙了!
“多大点事儿!包在我身上!”
他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外祖母那书房,我进去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妹妹你等着,我明儿就给你拿来!”
黛玉笑了,眉眼弯弯,像春日里最暖的风。
“我也不要什么诗词歌赋,那些都看腻了。我就记得有几本,书名怪怪的,一本叫什么《漕运考》,还有一本叫《两淮盐法志》。”
她掰着纤细的手指,一脸认真地数着。
“我瞧着那几本又厚又大,压起花来,肯定最平整。”
宝玉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漕运,什么盐法,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他完全没往深处想。
在他心里,林妹妹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妃子,会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都是正常的。
用讲国家经济的书来压花,这种事,也只有他的林妹妹才想得出来。
真是又痴又可爱。
“好!都听妹妹的!”
宝玉一口应下。
“别说两本,就是十本八本,哥哥也给你搬来!”
看着宝玉那副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模样,黛玉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算计。
通往林家宝库的钥匙,藏在王熙凤的库房里。
而打开王熙凤那把锁的钥匙,就在她眼前。
第二天,宝玉果然没让她失望。
他趁着去给贾母请安的功夫,溜进了书房,怀里揣着两本厚厚的,用深蓝锦缎包裹的“压花工具”,兴冲冲地跑回了潇湘馆。
“妹妹,快看!”
他献宝似的,将那两本《漕运考》和《两淮盐法志》放到黛玉面前。
黛玉接过书,指尖抚过那陈旧却保存完好的封面。
隔着一层书皮,她似乎都能闻到里面墨迹散发出的,权与钱的味道。
她抬起头,对着宝玉,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谢谢宝哥哥。”
“你真好。”
宝玉被她这个笑晃得七荤八素,只觉得心都化了,连声说着“不客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竹林深处,黛玉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
她回到屋里,关上门。
她翻开《两淮盐法志》,目光如炬,一页一页,贪婪地吸收着里面的信息。
盐引、盐课、盐商……
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在她前世的记忆里,构筑起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之网。
而她林家的根,就深深地扎在这张网的中心。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书页那幅潦草却精准的“两淮盐场分布图”上。
指尖,停在了“扬州”两个字上。
烛火摇曳,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出两个冰冷的字。
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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