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站在门口，盯着秀芬手里的布包，脸色变了又变。她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来，只猛地拽过门边晾着的抹布，狠狠摔进盆里，水花溅了一地。
秀芬低头看着那包萝卜干，布角磨得发白，边线都松了。她没再看吴婶一眼，转身回屋，轻轻把门带上。
夜里风大，窗纸扑扑地响。她躺在炕上，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被什么堵在喉咙里出不来。她闭着眼，脑子里全是白天孙寡妇那双红肿的手——指甲缝发黑，指节粗大，攥着围裙角搓了又搓，一句话不敢多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亮，她就醒了。锅里还有昨晚剩下的半碗菜粥，她热了热，自己吃了几口，剩下一点倒进保温罐，揣进怀里出了门。
路过孙家时，她脚步没停，只抬手敲了两下门板：“桂香，我顺路给你带了点吃的，放门口了。”
屋里静了几秒，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出来，飞快把罐子拿进去，又迅速关上了门。
秀芬没走远，在院角站了一会儿。风从墙头刮下来，吹得她耳朵发木。她听见里面孩子哼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个孩子。
第三天，她还是带了一罐粥。这回是玉米面掺了切碎的白菜帮子，熬得稠些，底下沉着一层小米。她敲门时，孙寡妇自己开了门，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
“你……又麻烦你。”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麻烦。”秀芬把罐子递过去，“昨儿剩的，不吃也浪费。”
孙寡妇接过，手指冰凉。她低头看着罐子，忽然说：“小强……烧还没退。”
秀芬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炕上铺的褥子薄得能看见草席纹路，被子也短了一截，露出孩子瘦伶伶的脚踝。
“药呢？”她问。
“吃完了。”孙寡妇嗓音发颤，“大夫说再烧就得去卫生所打针，可……挂号费就要五毛。”
秀芬没接话。她知道那五毛意味着什么——孙家一个月粮票才九斤，油票三两，钱要一分一分掰着花。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走到自家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像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她蹲在厨房灶前，往锅里倒玉米面时，多抓了一把。小米也加了半勺。青菜是井台边晒蔫的白菜帮子，泡软了剁碎，一起搅进糊里。锅坐上，火苗舔着锅底，她盖上盖子，小火慢熬。
林建华回来时，锅还在咕嘟。他闻了闻：“今儿怎么这么香？”
“煮点粥。”她盛了一碗递给他，“你加班累，多吃点。”
林建华接过，喝了一口，眉头舒展：“比前两天稠。”
“嗯，多放了点料。”她坐在小凳上，看着他吃，“厂里还忙？”
“月底赶工，还得加几天班。”他扒着饭，“你别老弄这些，费煤。”
“不多。”她说，“就一碗的事。”
林建华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夜里，他又值夜班。秀芬等他走后，重新生火，照样多煮了两碗。一碗留家里，一碗装进保温罐，悄悄送去孙家。
第四天，第五天，她都这么做。每次都说“剩的”“多做一碗”，从不提病，也不提钱。孙寡妇开始敢开门接了，有时还会低声说一句“谢谢”，声音仍发抖，但不再躲着她的眼睛。
可公用厨房的炉子用多了，终究惹了人注意。
第六天早上，吴婶端着盆来煮猪食，见秀芬刚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空罐子，立马停下动作：“哟，又‘多做一碗’？你家粮食不要钱啊？”
秀芬抬头：“婶子起得早。”
“早？我可没你勤快。”吴婶冷笑，“天天半夜生火，锅勺叮当响，全院都听见了。我家老蔫昨儿说，你这‘剩的’怎么回回都往孙家送？”
秀芬平静道：“孩子病着，吃不下干饭，我就熬点稀的，顺路捎过去。”
“顺路？”吴婶声音拔高，“你家在东头，她在西头，你绕半个院子就为‘顺路’？”
旁边赵大妈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吴婶，人家秀芬好心，你扯啥闲话？”
“好心？”吴婶翻白眼，“谁不知道她现在能耐了？一碗面就把你们哄得团团转。我告诉你，别以为没人看不明白——她这是收买人心！”
赵大妈火了：“你有病吧？人家给孙家送口饭，碍你什么事了？”
“碍事？”吴婶梗着脖子，“公家的煤，公家的水，她一个人用，我们就不使了？她男人工资多少？能天天这么造？”
赵大妈还要争，秀芬拦住她：“婶子说得对，是该省着点。”
她回头看向吴婶：“往后我不在公用厨房做了，不占地方，也不费公家煤。”
吴婶一愣，没料到她认了，反倒一时说不出话。
当天下午，秀芬提着扫帚去了钱婶家门口。地上积了薄雪，她一声不吭地扫干净，又把门口两个空坛子摆整齐。
钱婶从屋里出来，抱着一摞旧书，皱眉：“干什么？”
“顺手扫一扫。”秀芬从兜里掏出个小碟子，递过去，“婶子尝尝，我腌的糖蒜，配粥好吃。”
钱婶瞥了一眼，没接。
“改天我想借您家炉子用用。”秀芬轻声说，“就一会儿，热个粥，不冲撞您。”
钱婶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别弄出味儿来。”
“您放心，就煮个菜粥，没啥味。”
钱婶没再说什么，抱着书进了屋，门关得不算重。
当晚，秀芬就在钱婶家炉子上熬了粥。玉米面、小米、碎菜叶，一样不少。她特意换了锅，换了盖子，连舀粥的勺子都是从家里带来的。
两碗粥煮好，一碗送孙家，一碗带回自己屋。
林建华半夜回来，见桌上还温着粥，掀开盖子闻了闻，抬头看她：“又送了？”
她点头。
林建华坐下，没动筷子，低声道：“吴婶今天在厂里碰见我同事，说了你一堆闲话，说你装好人，拉拢邻居。”
秀芬擦着锅，手顿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好心。”他声音压着，“可这年头，不怕没好事，就怕有闲话。赵大妈护你，可真闹起来，街委会一查，说你浪费粮食、滥用公煤，就够你受的。”
秀芬放下锅，坐到他对面：“我没用公家的东西。煤是我家的份，水也是按时交的。炉子是借的，钱婶答应了。”
“可别人不说这个。”林建华揉了揉眉心，“他们就说你‘特别’，说你图表现，想当积极分子。”
秀芬低头看着桌面的裂纹：“我只是想让孩子吃口热的。”
林建华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继续吧。”
她抬眼。
“只要别把自己搭进去。”他说，“要是哪天撑不住了，就停。咱俩过得去就行。”
秀芬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分寸。”
林建华没再说话，吹灭油灯，躺下睡觉。
她坐在炕沿，手里摸着那个空了的保温罐，铁皮有些凹，是前天不小心摔了一下。她用手指慢慢摩挲着那道坑，一下，又一下。
窗外风停了，院里安静下来。
第二天清晨，她又去了钱婶家。炉子还在，煤也没动。她生火，熬粥，照常多煮两碗。
送完粥回来，她刚把罐子洗干净，孙寡妇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孩子。
小强脸还是白的，但眼睛有神了，靠在母亲肩上，小声叫了声“秀芬姨”。
孙寡妇嘴唇哆嗦着：“他……退烧了。”
秀芬伸手试了试额头，温度正常了。
“大夫开的药，我……我昨天咬牙买了半包。”孙寡妇声音发颤，“可要不是你这几碗粥，他根本撑不到今天。”
她把孩子交给秀芬抱了一下，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是张三斤的粮票。
“你收下。”她塞过来，“不然我……我没法心安。”
秀芬没接：“孩子好了就行。粮票你留着，以后日子长着呢。”
孙寡妇站着不动，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但她没擦，只是死死咬着下唇。
秀芬把孩子还给她，轻声说：“明天我还熬粥。”
孙寡妇哽咽着点头，抱着孩子慢慢往回走。
刚走到自家门口，吴婶的门“哐”地拉开。
她站在门槛上，目光在孙寡妇怀里的孩子和秀芬之间来回扫视，脸色铁青。
“好啊。”她冷笑，“病也好了，礼也送了，戏也唱完了？”
秀芬看着她，没说话。
吴婶一步步走过来，指着孙寡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昨天去供销社，买的药是秀芬给的钱吧？装什么大尾巴狼？”
孙寡妇慌了：“不是……我没拿她钱……”
“有没有拿，你自己心里清楚！”吴婶声音尖利，“还有你——”她转向秀芬，“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借钱婶的炉子？当别人都是瞎的？”
秀芬终于开口：“炉子是钱婶同意我用的。煤是我家的。水是我家交的。每一顿，我都说是‘多做一碗’。我没说过帮谁，也没让谁感激。”
吴婶一滞，显然没料到她答得这么稳。
“你少装清高！”她吼道，“你就是想让人夸你！想当先进！”
这时，林建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吴婶，谁想当先进？”
他拎着工具包走进来，脸上带着倦意。
“你老婆天天熬粥，是不是想评五好家庭？”吴婶立刻转向他。
林建华放下包，淡淡道：“她就是看孩子发烧，不忍心。要是这也能评先进，那全院人都该评。”
吴婶语塞。
林建华走到秀芬身边，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空罐子：“今晚我回来早，我来煮。”
他拉着秀芬往屋里走，经过吴婶时，只留下一句：“婶子要是饿了，明儿早点来，我让她多做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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