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痕检
四月九日,星期三。天刚蒙亮,弄堂里的响动就钻透了窗棂。
李振邦轻轻掀开被子,林淑娴还蜷着,呼吸匀净,额前碎发沾在脸颊上。他捏了捏她的手,温温的,才起身穿衣服。刚走到外间,就听见灶披间里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岳母已经在忙了。
灶披间小,只能容下一个煤球炉子和一张小方桌。岳母正把隔夜的剩饭倒进铝锅,兑上自来水,坐在小马扎上,用火柴点煤球炉子。火苗“噗”地窜起来,映得她眼角的皱纹亮了亮。
“姆妈,侬起得嘎早。”李振邦凑过去,帮着把炉盖架上,用上海话搭话。
“人老了,觉少,三点多就醒了。”岳母回头,手里攥着两个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点泥,“泡饭马上好,等会儿侬去弄堂口买两根油条,淑娴爱吃脆的。伊还没醒,勿要吵伊,让伊多困会儿。”
李振邦应了声,从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粮票和零钱——三张壹两的粮票,两张伍分的纸币,叠好塞进警装的内袋。他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林淑娴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句什么,没醒,他才轻轻带上门。
弄堂口的早点摊已经排了七八个人。前面两个穿蓝布罩衫的阿姨正凑着说话,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飘进李振邦耳朵里:“今朝小菜场的带鱼新鲜是新鲜,就是要凭鱼票,我家那小子上个月把鱼票弄丢了,到现在还没补下来。”“我家还有一张,等会儿去看看,要是人少就多买点,腌起来能吃好几天。”
李振邦跟着排队,手里攥着粮票,指尖蹭到内袋里的笔记本边缘——昨晚睡前他把线索记在本子上,没来得及收进抽屉。队伍慢慢挪,轮到他时,摊主老周正用长筷子把炸得金黄的油条从油锅里捞出来,油星子“滋啦”溅在锅底。
“四根油条,劳驾。”李振邦递过粮票和钱。
“李科长早啊!”老周认出他,嗓门亮,“四根够不够?今朝的油条炸得透,香!”
“够了,家里三个人。”李振邦接过用牛皮纸包着的油条,热乎乎的,纸都被烫得发软,香味顺着纸缝钻出来。
回到家时,泡饭已经煮得冒了泡,米香混着水蒸汽飘满了屋。岳母在小方桌上摆了碟雪里蕻咸菜,淋了几滴麻油,油花浮在咸菜上,亮闪闪的。林淑娴也醒了,坐在桌边,穿着李振邦的旧棉袄,袖子太长,挽了两圈,脸色比前几日多了点血色。
“今朝天好,等会儿太阳出来,把你那床厚被子晒一晒,潮得很。”岳母一边给林淑娴盛泡饭一边说,筷子头沾了点饭粒,她习惯性地抿掉。
“谢谢姆妈。”林淑娴轻声说,拿起油条咬了一小口,脆得“咔嚓”响。
李振邦没多耽搁,一碗泡饭,一根油条,就着咸菜,三两口吃完。他擦了擦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警装穿上,扣扣子时,最上面那颗扣子有点松,他用手指捏了捏,没掉。
“当心点。”林淑娴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担心。
“晓得了,晚上早点回来。”李振邦点点头,推着靠在门边的自行车出了门。
局里的气氛比往日紧。李振邦刚把自行车停在车棚,就看见老吴从办公楼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个文件夹,脸色不好,眼下有明显的黑圈,像是没睡够。
“振邦,有发现!”老吴把他拉到墙角,声音压得低,“这是‘沪江文化用品商店’的材料,我和小郑查了一晚上,没敢歇。”
李振邦接过文件夹,封面是硬纸板的,边缘磨得毛了。他翻开第一页,是工商注册登记表,钢笔字写得工整,老板钱仁安,上海本地人,五十六岁,解放前在四马路(现在的福州路)开过小印刷作坊,叫“仁安印刷社”,民国三十六年因为印假烟票被巡捕房抓过,罚了五十块大洋才放出来。
“还有个股东叫赵永明,占四成股份。”老吴指着第二页的股东出资证明,“这个赵永明,不简单。你看他的履历——民国三十七年到三十八年,在国民政府中央印制厂上海分厂做技术员,负责凹版印刷的版辊制作。”
李振邦的手指顿在“中央印制厂”几个字上。中央印制厂是解放前印钞票、邮票的地方,技术门槛极高;沈志远之前在南京财政部印刷局,也是搞凹版印刷的——这两个人很可能是一个圈子里的,甚至认识。
“赵永明现在人在哪里?”李振邦抬头问,指尖在履历表上划了划,赵永明的照片是黑白的,三十多岁,戴圆框眼镜,嘴角往下撇,看着有点阴。
“查不到。”老吴摇头,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是钱仁安的询问记录,“我们昨天下午找钱仁安谈了,他说赵永明就是挂个名,不管事,去年秋天投了两万块大洋进来,之后就没露过面。分红都是通过中间人转交,他也没见过赵永明本人。”
“中间人是谁?”
“钱仁安说不清。”老吴揉了揉眼睛,“他说每次来拿钱的人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个穿短打的年轻人,有时候是个戴帽子的老头,只晓得都姓谭,说话带点广东口音,把‘钱’说成‘琴’,把‘纸’说成‘几’。”
“谭?”李振邦心里一动——沈志远提过的“谭工”,也是广东口音。线索终于连上了。“店的进货记录呢?特别是那批进口胶版纸。”
老吴翻到文件夹最后几页,是税务局的进货单复印件,上面盖着红色的税务章,“这是从税务局抄来的,‘沪江’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进过三批高级印刷纸,报关单上写的是‘美术印刷专用纸’,来源地都是香港‘昌兴洋行’,每次一两吨,量不大,看着像个正经文化用品店的进货量。”
“昌兴洋行……”李振邦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之前假粮票案里的“大华贸易行”用的是香港“利丰商行”,不是一家,但都在香港做纸张进出口,说不定有关联。“钱仁安的银行流水查了吗?有没有大额资金往来?”
“查了,有几笔可疑。”老吴指着流水单上的红圈,“今年一月、二月、三月,每个月都有一笔五千块的现金支出,备注是‘临时工工资’,但钱仁安拿不出工资条,也说不出临时工的名字。我们怀疑,这钱可能是给赵永明或者谭工的。”
正说着,小孙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帽檐上沾着晨露,裤脚也湿了,像是在外面跑了很久。
“李副科长,吴哥!闸北那边有发现!”小孙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我们在宝山路仓库旁边的垃圾堆里,扒了半个多小时,找到这个!”
李振邦接过纸袋,上面写着“物证 0409-1”,是闸北分局的编号。他打开纸袋,里面是张透明塑料袋,装着一角烧焦的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卷着边,中间部分还比较完整,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蓝色数字,还有半个徽记的印痕,像是麦穗缠在一起。
“我看看。”李振邦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对着纸片仔细看。数字是蓝色的,用的是油性油墨,干了之后有点发乌,能看清最后五位是“03789”,前面的被烧掉了;徽记的印痕很淡,但能看出是对称的,麦穗的纹路很细,不像是手工画的,更像是机器印制的。
“这纸质,和仓库里发现的纸边一模一样。”老吴凑过来,也用放大镜看,“都是八十克进口胶版纸,挺括,纤维细。”
“小孙,你们怎么找到的?”李振邦问,把纸片放回塑料袋里,小心地捏着袋口,怕留下指纹。
“我们昨天下午就在仓库周边排查,垃圾堆在仓库后面的小巷里,堆了不少烂菜叶、煤渣,还有几张旧报纸。”小孙抹了把脸,脸上沾了点灰,“今早下雨,泥土湿了,把纸片埋了一半,我看到上面有反光,扒开一看,是这个。对了,还有个收获——住在小巷口的王大爷说,四月七号夜里八点多,看到一辆卡车停在仓库后头,不是常见的解放牌,是旧的万国牌,深灰色,车厢盖着帆布,上面好像印着什么,但天黑看不清。”
“万国牌?”李振邦皱眉,这种卡车是美国产的,解放前很多,现在大多被淘汰了,只有少数运输公司还在用。“王大爷有没有看清开车人的样子?或者车牌?”
“车牌没看清,天黑,而且卡车停在阴影里。”小孙摇摇头,“开车人戴了顶鸭舌帽,穿蓝色工装,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说话声音低,听不清口音。王大爷说他当时以为是拉货的,没在意,现在想想,那时候仓库早就废弃了,不该有卡车来。”
李振邦没再多问,拿着牛皮纸袋就往技术科走。技术科在办公楼二楼最里面,门没关,烟雾从里面飘出来,老陈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台显微镜看什么,旁边放着几个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液体,标签上写着“丙酮”“乙醇”。
“老陈,快看看这个。”李振邦推开门,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老陈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眼白里全是血丝,他昨天也加班分析纸样,没睡几个小时。“什么东西?”他戴上白手套,拿起塑料袋里的纸片,对着窗户的光看了看。
“宝山路仓库旁边找到的,烧焦的纸片,和之前的纸边是同一种。”李振邦说,“你看看上面的数字和徽记,能不能弄清楚是什么。”
老陈点点头,把纸片放在载玻片上,滴了一滴乙醇,用镊子轻轻抚平卷边的部分,然后放到显微镜下。“先看纸质。”他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没错,是八十克进口胶版纸,纤维里有荧光增白剂,和之前的样本一致。”
他又拿出一台紫外线灯,接通电源,把纸片放在灯下。紫外线照在纸片上,纤维泛着淡蓝色的光,数字和徽记的印痕也清晰了点——蓝色数字的油墨里含有荧光成分,在紫外线灯下更亮,徽记的麦穗纹路能看清更多细节,甚至能看到麦穗中间有个模糊的圆形印痕,像是被烧掉了什么。
“这印油不一般。”老陈关掉紫外线灯,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用滴管滴了一滴丙酮在纸片的空白处,轻轻擦拭,“你看,油墨不溶于丙酮,说明是合成树脂型的,国内现在还生产不出来,只有欧美或者日本能造,主要用于重要证件、票据的印制,防伪性好。”
“徽记呢?像什么?”李振邦凑过去,盯着纸片上的印痕。
老陈拿出一本画册,是《各国国徽与重要凭证图集》,翻到苏联那一页——苏联国徽上有麦穗、锤子、镰刀,和纸片上的徽记对比,麦穗的纹路几乎一样,但纸片上少了锤子和镰刀,中间的圆形印痕,很可能就是锤子镰刀的位置,被烧掉了。
“像苏联的,但又不全像。”老陈谨慎地说,“可能是仿制的,去掉了锤子镰刀,或者还没印完就被烧了。”
李振邦心里一沉。如果是仿制苏联的凭证,性质就严重了——现在中苏关系好,苏联援助了不少工业项目,如果敌特用假凭证冒充苏联援助的物资凭证,或者伪造苏联专家的文件,不仅会扰乱经济,还可能影响两国关系。这比假粮票的破坏力大多了。
“能不能进一步处理,让徽记和数字更清晰?”李振邦问。
“可以试试硝酸银溶液,能让印痕显色更明显,但有风险,可能会破坏纸片。”老陈看着他,“要不要试?”
“试,小心点。”李振邦说,“另外,你再分析一下印油的成分,看看能不能查到来源。”
“行,你等会儿,我现在就弄。”老陈拿出一个小烧杯,倒入少量硝酸银溶液,用滴管小心地滴在纸片的徽记部分。
李振邦没在技术科等,他还要去查“昌兴洋行”的底细。他回到办公室,给外贸局档案室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帮忙调香港“昌兴洋行”近一年的进口报关记录,还有与上海企业的合作资料。
放下电话,老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振邦,这是赵永明解放前的同事,我们找到的。”照片上是一群穿工装的人,站在中央印制厂的门口,老吴指着最右边的人,“这个就是赵永明,旁边的人叫孙建国,现在在上海印刷一厂做技术员,我们上午找他谈了。”
“孙建国怎么说?”
“他说赵永明技术很好,特别是凹版印刷的版辊制作,在厂里是顶尖的。”老吴把照片放在桌上,“但赵永明为人孤僻,没什么朋友,解放前几个月突然辞职,说要去香港。孙建国还说,赵永明有个朋友,姓谭,是香港来的,经常来找他,穿西装,戴眼镜,说话带广东口音。”
“谭姓,广东口音。”李振邦把这些记在笔记本上,“孙建国有没有见过这个谭姓的人?或者知道他的名字?”
“没见过,只听赵永明提过几次,叫‘谭工’。”老吴摇摇头,“孙建国说,赵永明辞职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也不知道赵永明现在在哪里。”
李振邦合上笔记本,站起身:“走,我们去外贸局档案室,亲自查昌兴洋行的资料。”
外贸局档案室在市中心,一栋西式老建筑,里面堆满了档案柜,都是铁皮的,刷着绿色的漆,上面标着年份和行业。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戴着老花镜,听说李振邦是公安局的,很配合,把他们带到“香港进出口贸易”的档案区。
“昌兴洋行的资料在这边,1951年到1952年的都在这几个柜子里。”大姐指着几个档案柜,“你们慢慢查,需要帮忙喊我。”
李振邦和老吴分头查。档案柜里的资料都是用牛皮纸袋装的,每个纸袋上写着报关日期、商品名称、收货单位。李振邦翻到1952年1月的一份报关单,昌兴洋行进口“美术印刷专用纸”两吨,收货单位是“沪江文化用品商店”,报关员叫“陈阿福”;又翻到2月的,同样是两吨,收货单位还是沪江,报关员还是陈阿福。
他继续翻,突然看到一份1951年11月的报关单,昌兴洋行进口“印刷设备配件”,收货单位是“大华贸易行”——就是假粮票案里的大华贸易行!报关员还是陈阿福。
“老吴,你看这个。”李振邦把报关单递给老吴,“昌兴洋行给大华贸易行送过印刷设备配件,报关员和给沪江送纸的是同一个人。”
老吴接过报关单,仔细看了看:“陈阿福……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假粮票案的卷宗里见过。”他想了想,“对了,大华贸易行的老板周文德,口供里提过一个叫陈阿福的报关员,帮他们报过关,后来找不到人了。”
李振邦心里豁然开朗——昌兴洋行、利丰商行、沪江文化用品商店、大华贸易行,都是通过陈阿福这个报关员联系起来的,背后很可能是同一个组织在操控。
他们又查了两个多小时,找到昌兴洋行和利丰商行的注册资料——两家洋行的注册地址都在香港上环,相距不到一百米,而且注册时间相差不到一个月,很可能是同一批人注册的。
“走,回局里。”李振邦合上档案袋,“把陈阿福的资料调出来,全力找这个人。”
回到局里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李振邦没去办公室,直接去了技术科。老陈正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放大镜,看着处理过的纸片。
“怎么样?”李振邦问。
“有进展。”老陈把纸片递给他,“用硝酸银处理后,徽记中间的圆形印痕里,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图案,像是个齿轮。”
李振邦用放大镜看,果然,圆形印痕里有个小小的齿轮图案——苏联的凭证上没有齿轮,这说明不是仿制苏联的,那会是什么?
“印油的成分分析出来了。”老陈拿出一份报告,“含有苯乙烯-丙烯酸酯共聚物,还有少量的钛白粉,这种配方,日本的‘东洋油墨’公司生产过,主要用于印制军用物资凭证。”
“日本?”李振邦皱眉,“敌特怎么会有日本的印油?”
“可能是通过香港转口进来的。”老陈说,“香港是自由港,很多国外的东西都能买到,再通过走私进来,很方便。”
李振邦没再多说,拿着纸片和报告回到办公室。他刚坐下,电话响了,是闸北分局打来的,小孙的声音很兴奋。
“李副科长!我们在宝山路西边的一个废弃修理厂,发现了万国卡车的车辙印!”小孙说,“修理厂的泥土是新翻的,雨后车辙很清晰,胎纹和王大爷描述的一致,而且左前轮的胎纹有个三角缺口,很明显。”
“修理厂的位置在哪里?有没有找到其他线索?”李振邦站起来,拿起笔准备记。
“在宝山路和虬江路交叉口,叫‘红星修理厂’,去年冬天就倒闭了,现在没人管。”小孙说,“我们在修理厂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烟蒂,是‘老刀牌’的,还有一个空的罐头盒,上面印着‘香港制造’,生产日期是今年一月。”
“烟蒂和罐头盒都收好,送技术科检验。”李振邦说,“你们在那里蹲守,注意有没有可疑人员出现,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挂了电话,李振邦立刻喊上老吴,开车往红星修理厂赶。车是局里的吉普,黑色的,开起来“轰隆隆”响。路上,李振邦翻看着笔记本,把线索串起来:
赵永明(中央印制厂技术背景)+谭工(广东口音,技术指导)→通过钱仁安的沪江商店提供纸张(昌兴洋行进口)和资金(大额现金支出)→利用宝山路仓库和红星修理厂作为据点→用万国卡车运输设备或凭证→伪造带有麦穗和齿轮徽记的凭证(用日本印油)→可能与假粮票案的大华贸易行(利丰商行)通过陈阿福关联。
线索越来越清晰,但还有很多疑问:伪造的凭证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谭工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赵永明和陈阿福藏在哪里?
四十多分钟后,他们到了红星修理厂。修理厂的大门是铁皮的,锈迹斑斑,上面用红漆写的“红星修理厂”已经掉了一半。小孙和两个侦查员在门口等着,看到吉普过来,赶紧迎上去。
“李副科长,就在里面。”小孙领着他们进去,修理厂很大,地上散落着零件、废油桶,还有几间破旧的厂房。
“车辙在那边。”小孙指着厂房后面的空地,地上的泥土是新翻的,湿软,车辙清晰,左前轮的胎纹确实有个三角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扎过。
李振邦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车辙,泥土还很湿,说明卡车离开的时间不长,可能就在昨天或者今天早上。他又走到角落里,看到烟蒂和罐头盒已经被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烟蒂上还能看到一点口红印,说明抽烟的是个女人。
“附近有没有居民看到卡车进来?”李振邦问。
“我们问了旁边的住户,有个老太太说,昨天下午四点多,看到一辆深灰色的万国卡车开进来,停了大概一个小时,然后就走了,开车的还是个戴鸭舌帽的人。”小孙说,“老太太还说,卡车走的时候,车厢里好像有人,因为她听到里面有咳嗽声。”
李振邦点点头,站起身:“老吴,你带两个人在这里继续勘查,看看有没有其他痕迹,比如指纹、脚印。我回局里,让技术科过来取样。”
回到局里时,天已经快黑了。李振邦直接去了技术科,让老陈带上设备,去红星修理厂取样。老陈收拾好东西,跟着他走。
路上,李振邦想起家里的林淑娴和岳母,拿出钱包,里面有张林淑娴的照片,是去年夏天拍的,她穿着碎花连衣裙,笑得很开心。他心里有点愧疚,最近太忙,很少陪她。
到了修理厂,老陈立刻开始工作。他用毛刷蘸着粉末,在废油桶、零件上刷,寻找指纹;又用相机拍下车辙、烟蒂、罐头盒的照片,然后取样。
“这里有个脚印。”老陈突然喊,指着厂房门口的泥地,“是女式的,36码左右,鞋底有花纹,像是胶鞋。”
李振邦走过去,脚印很清晰,旁边还有个男式的脚印,42码,鞋底磨损严重。“应该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说,“女的可能就是抽烟的那个,男的可能是开车的。”
老陈把脚印拓下来,又用指纹粉末取罐头盒上的指纹。“回去后尽快比对指纹,尽快出结果。”
等老陈忙完,天已经黑透了。李振邦让老吴他们继续蹲守,自己开车回局里。路上,他打开收音机,里面在播“五反”运动的宣传节目,说要打击不法资本家,维护国家经济秩序。他想着,沪江商店的钱仁安,很可能就是“五反”要打击的对象,但现在还不能动他,得等找到赵永明和谭工再说。
回到局里,他把今天的线索整理好,写在案情分析报告上,然后才想起回家。走出办公楼,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脸上有点凉。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往家走。
弄堂里的灯已经亮了,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他看到家里的灯也亮着,心里暖暖的。推开门,岳母正在厨房里炒菜,香味飘出来,是他爱吃的红烧肉。
“回来啦?快洗手,马上吃饭。”岳母回头,手里拿着锅铲,脸上带着笑。
林淑娴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毛线,正在织小袜子,看到他进来,站起来:“今天累不累?”
“还好,有进展。”李振邦洗了手,坐在她旁边,摸了摸她的肚子,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打招呼。
晚饭很丰盛,红烧肉、炒青菜、番茄蛋汤,还有岳母腌的咸菜。三个人围坐在小桌前,聊着家常,李振邦暂时把案子放在一边,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饭后,他陪着林淑娴在屋里走动,岳母在灯下缝婴儿的襁褓,嘴里哼着上海的小调。李振邦看着她们,心里很踏实——这就是他要守护的生活,不管暗处的敌人多狡猾,他都要把他们找出来,不让他们破坏这份平静。
夜里,林淑娴睡着了,李振邦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看着今天的案情报告——烧焦的纸片、车辙印、烟蒂、罐头盒。他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痕检”两个字,然后在下面列出要查的事:
1. 比对罐头盒上的指纹,寻找匹配人员;
2. 追查陈阿福的下落,重点排查报关行和香港来沪人员;
3. 对比齿轮徽记,确定伪造凭证的类型;
4. 监控沪江商店,留意谭姓人员出现;
5. 继续蹲守红星修理厂,等待卡车再次出现。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滴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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