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爪痕符号，像一道催命符，刻在了三连每个人的心上。恐慌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变成了公开的、歇斯底里的绝望。女知青们开始低声哭泣，男人们则聚在一起，面色阴沉地抽着烟，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那扇紧闭的宿舍门。
连部再次召开了紧急会议，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和绝望。
“胡八一必须表态！”一个排长拍着桌子，声音嘶哑，“再这么下去，不等狼来，咱们自己就先乱了！”
“让他去认个错！低个头！哪怕……哪怕是做做样子呢！”另一个老职工带着哭腔喊道。
“认错？跟狼认错？这他妈算什么道理！”也有人愤愤不平，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连长和指导员脸色铁青，嘴唇干裂，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们承受着来自场部和连队内部的双重压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去跟他谈。”李明宇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必须有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王铁牛也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向胡八一的宿舍。门依旧紧闭着。李明宇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胡排长！开门！有事商量！”王铁牛粗着嗓子喊道。
过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胡八一站在门后，脸色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
“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刺耳。
“胡排长，”李明宇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外面的情况，你也知道了。狼群……等不及了。”
胡八一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敌意：“怎么？你们是来逼我出去送死的？”
“不是送死！”王铁牛急道，“是想法子！总不能让大家一起陪着你等死吧！”
“陪我等死？”胡八一冷笑一声，猛地拉开门，指着外面，“是我逼狼来的吗？是我让它们祸害牲口的吗？老子打死一头祸害，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老子认错？！”
他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纷纷看了过来，眼神复杂。
“没人说你错！”李明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但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是想法子活下去！狼群认准了你！你不给个交代，它们不会罢休！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你一个！”
“交代？什么交代？”胡八一眼睛赤红，“把我绑了扔出去喂狼？这就是你们的法子？”
“不是喂狼！”李明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语速加快，“是谈！像孙大哥那样，去谈！告诉它们，你打死那只狼，是因为它当时在攻击人！是自卫！是它先犯了规矩！”
胡八一愣住了，似乎没理解李明宇的意思。
王铁牛也反应过来，连忙帮腔：“对！就说……就说那天那只狼想偷袭咱们连的人，你为了救人才开的枪！这样……这样咱们占着理！狼群再凶，也得讲点……老林子的规矩吧？”他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声音低了下去。
胡八一看着他们，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屈辱、愤怒和一丝……动摇。他当然明白李明宇和王铁牛的意思，这是要让他编造一个“正当理由”，去跟一群畜生“讲道理”！这对他这样一个骄傲、暴躁的汉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放屁！”他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纷飞，“老子行的端坐得正！打死就是打死了！用不着编瞎话去糊弄畜生！”
“胡八一！”连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严厉，“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整个连队一百多口人的命！你硬气，你有种！可你想过其他人吗？想过来支援我们的场部同志吗？难道要所有人都为你的‘硬气’陪葬吗？！”
指导员也红着眼圈走上前：“八一，算我……算我们求你了！低个头，不丢人！是为了大家！等过了这关，咱们再想办法……”
院子里，不知是谁先开始低声啜泣，紧接着，哭声、哀求声连成了一片。绝望和压力，像潮水般涌向胡八一。
胡八一僵立在门口，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而绝望的脸，听着那压抑的哭声，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赤红的眼睛里，那点顽固的凶光渐渐被巨大的痛苦和挣扎所取代。他可以不惧生死，但他无法背负这上百条人命的重量。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像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声。
良久，他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脸，转回身时，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疲惫和麻木。
“好……”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去。”
两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决定做出的那一刻，连队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没有欢呼，没有轻松，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凉。一场人与兽的屈辱“和谈”，即将在这片冰冷的黑土地上上演。
孙福海被请了过来。他听完决定，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准备。这次，他让胡八一换上了一件普通的旧棉袄，身上不许带任何武器。贡品依旧是盐、茶砖，还有那块干硬的肉干和灰白色的狼毛。
胡八一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孙福海摆布。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已经认命。
傍晚，夕阳如血，将荒原染成一片凄凉的红色。孙福海带着胡八一和李明宇（作为见证和帮手），再次走向黑松林。王铁牛和几个持枪的知青远远跟在后面，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这一次，他们的脚步无比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胡八一的抉择，将三连从立刻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却也将他自己，推上了一条吉凶未卜、尊严扫地的绝路。狼群，会接受这迟来的、充满屈辱的“交代”吗？
无人知晓。答案，就在前方那片沉默而黑暗的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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