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雨下得绵密，像扯不断的银丝，从祠堂的檐角垂下来，把青石板润得发亮。苏晚蹲在育苗棚前数秧苗，嫩白的芽尖顶着水珠，在雨雾里透着点绿，数着数着就数乱了——总觉得多出几株，像是太外婆在夜里悄悄撒的种。
陆时衍披着蓑衣往渠边去，蓑衣的草绳上沾着梅瓣，是从老梅树底下蹭的。渠水涨了些，漫过青石的脚踝，水里飘着些碎红，是被雨打落的梅蕊，顺流而下时，像串流动的胭脂。“三叔公说要筑个新堤坝。”他用脚探了探渠底的泥，软得能陷进半只鞋，“太外婆日记里画的堤坝，是用糯米浆混着石灰砌的，说‘这样才经得住梅雨’。”
苏晚翻出那本磨破了角的《农桑要术》，雨打湿了纸页边缘，让“水稻插秧”那页的字迹愈发清晰。页脚有个小小的墨团，细看是只歪扭的手，握着支秧苗，旁边写着“玉秀学插秧，手被泥磨破了，给她涂了梅汁，说能止疼”。墨迹被泪水晕过似的，边缘发蓝，倒像是太外公写着写着落了泪。
槐槐举着油纸伞跑进来，伞面上绣的梅被雨水浸得深了，像刚从枝头摘的。“阿姐你看我捡的！”她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裹着枚铜戒指，戒面刻着半朵梅，缺口处有道新磨的痕，“在磨坊的石槽底下！跟布偶的徽章能对上！”布偶被她揣在怀里，蓝布新衣裳沾了泥，倒像是跟着跑了趟田埂。
陆时衍接过戒指，用袖口擦了擦，戒面的梅忽然亮起来——原来背面还刻着字，是“民国二十七年，赠玉秀”。他往苏晚的手指上比了比，不大不小正合适，像为她量身做的。“太外公送太外婆的。”苏晚的指尖碰到戒面，凉丝丝的，却烫得心里发颤，“阿母说太外婆总戴着它纳鞋底，针脚里都嵌着铜屑。”
雨稍歇时，村民们扛着锄头去田里，泥路上印着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串歪扭的诗。张婶的春鸡长大了些，跟着队伍咯咯叫，在田埂边刨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些碎银，用红绸裹着，绸子上绣的梅已经褪成了粉白，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鲜亮。
“是守义公藏的吧。”阿公把碎银倒在竹筛里，阳光从云缝漏下来，照得银片发亮，“他当年总说‘等渠通了，就用这些银给玉秀打套新首饰’。”筛子晃了晃，银片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像太外婆纳鞋底时的线锤声。
陆时衍把碎银分给各家，让打银器的师傅熔了，给每户做个小小的梅形银坠，挂在孩子脖子上。“太外公的心意，得让梅岭的娃娃都接着。”他给槐槐戴银坠时，布偶的红徽章蹭到银器，竟映出个完整的梅影，像两枚信物终于见了面。
苏晚在灶房蒸艾草糕，笼屉里飘出的香混着雨气，漫出窗棂，引得田埂上的人直回头。她往面里掺了点梅粉，是去年晒的陈梅磨的，酸得恰到好处。“太外婆记着的方子，”她用竹片把糕切成菱形，“说梅雨时节吃艾草，能祛湿，干活才有劲。”
陆时衍从田里回来时，裤脚沾满了泥，像裹着层黑绸。他拿起块艾草糕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吸气，苏晚伸手去挡，指尖碰到他的唇，沾了点糕屑，甜丝丝的。“秧苗该移了。”他含着糕说话，声音含糊不清，“太外婆说移秧要选阴天，根须不容易蔫。”
移秧那天没下雨，云压得低低的，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村民们排着队往田里走，每人手里攥着把秧苗，嫩得能掐出水。陆时衍走在最前头，赤着脚踩在泥里，脊梁上的汗珠混着泥，像幅斑驳的画——倒与太外婆日记里画的太外公，分毫不差。
苏晚跟在他身后插秧，手指被泥水浸得发白，却越插越快。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帮着扶苗，回头看时，只有槐槐举着布偶站在田埂上，布偶的手被风吹得晃，像在摆手。“是太外婆在帮忙呢。”槐槐奶声奶气地说，“她说阿姐插的秧，比她当年直多了。”
插到田中间时，苏晚的脚碰到个硬东西，弯腰摸出来，是个铁皮烟盒，边角锈得厉害，盒盖上的“陆”字却仍清晰。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张照片，是太外公穿军装的样子，旁边站着个梳辫子的姑娘，眉眼像极了苏晚，手里攥着把秧苗，笑得露出牙齿。
“是太外婆和太外公。”陆时衍凑过来看，照片边缘被水泡得卷了，“看这田埂，就是咱们脚下这块地。”他把照片揣进怀里，胸口的玄铁牌硌着照片，像两块信物在说话，“他们当年也在这儿插过秧吧。”
雨又下了起来，这次是急雨，打在秧苗上噼啪响，像在鼓掌。村民们披着蓑衣接着干，没人肯歇——仿佛这雨是太外公太外婆盼了多年的，得趁着劲儿把活干完。陆时衍忽然吹起了哨子，“啾啾”的声儿穿透雨幕，惊得田埂边的青蛙都不叫了，只有秧苗在水里晃，像在点头应和。
傍晚收工时，田里的秧苗已经排得整整齐齐，在暮色里泛着新绿，像铺了块巨大的绿绸。苏晚往回走时，发现鞋上沾着点红，是朵被踩扁的梅蕊，混着泥，倒像滴凝固的血。“太外婆说梅蕊沾泥，是好兆头。”陆时衍帮她擦掉泥，指尖带着田土的腥气，“预示着秋收的谷穗，能红得像火。”
祠堂的灯亮起来时，雨还没停。供桌上摆着新蒸的艾草糕，青瓷碗里的梅酒冒着热气，陆守义与苏玉秀的牌位前，多了那半张照片，被烛火映得暖融融的。阿公往香炉里添了把新香，烟圈在雨气里打了个转，竟顺着窗缝飘了出去，像要往田里去，告诉那对老人：“秧插好了，就等你们回来看看。”
苏晚坐在炕桌前纳鞋底，陆时衍在旁边帮她穿线，线轴是用梅枝做的，转起来带着点香。鞋底要纳成梅花纹，她总在收尾处多绣半朵，说要凑成整的。“太外婆的虎头鞋，我找出来修好了。”她忽然抬头，眼里映着烛火的光，“等槐槐再长两岁，就能穿了。”
陆时衍拿起虎头鞋看，鞋头的虎耳补了新绒毛，鞋底换了新线，纳得密密实实。“三叔公说明天要修磨坊的木轮。”他摸着鞋上的铜钱绣，“太外婆晚年总去那儿，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呢。”窗外的雨打在梅树上，落了满地花瓣，像谁在悄悄撒着红。
夜深时，雨终于停了。苏晚被窗外的响动惊醒，推窗一看，陆时衍正往梅树下走，手里拎着盏油灯，光晕在湿地上晃，像团跳动的火。他蹲在埋饺子的地方，用手刨开松针，土里竟冒出个小小的绿芽，顶着水珠，是颗发了芽的梅子核，核上的“陆”字被雨水泡得愈发清晰。
“是春里埋下的那颗。”苏晚跑过去，鞋都没顾上穿，脚踩在湿土上，凉得发颤，“太外婆说梅子核要在雨里发芽，才能长出新梅树。”陆时衍把油灯往芽边凑，光晕里，两人的影子与芽影叠在一起，像棵刚扎根的树。
他们往回走时，磨坊的方向忽然闪了下，像有人点了火。跑过去一看，是槐槐抱着布偶站在石槽边，手里举着根蜡烛，烛火在风里晃，把石槽内侧的字照得清清楚楚——除了“数九第三日，玉秀爱来此晒暖”，底下还新刻了行字，是陆时衍的笔迹：“梅雨第七日，时衍与苏晚在此盼丰收。”
布偶的军大衣被烛火映得发红，胸前的红徽章亮得像颗星。槐槐把布偶往石槽里放了放，像让太外公也看看新刻的字。“阿姐你看，”她指着石槽底的水，“里面有两个月亮！”果然，水里映着两个月亮，一个是天上的，一个是烛火投的，挨得紧紧的，像要融成一个。
回到祠堂时，供桌上的烛火正旺，照片里的太外公太外婆仿佛在笑。苏晚忽然发现，陆时衍腰间的玄铁牌、她手指上的铜戒指、布偶的红徽章，还有供桌上的梅花钱，在烛火下都泛着光，连成一串，像条看不见的线，把过去和现在，紧紧缝在了一起。
窗外的梅树在夜里悄悄抽了新枝，带着雨珠的花苞沉甸甸的，像坠着满枝的期盼。苏晚知道，这场梅雨过后，秧苗会疯长，梅子会成熟，而她和陆时衍，会像守在田里的稻草人，把日子站成最踏实的模样，等着那些埋在土里的旧梦，长出新的痕，结出甜的果。
陆时衍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苗窜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与照片里的人影重叠。他忽然握住苏晚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铜钱绣传过来，像握着整季的暖。“等梅熟了，就用新梅酿酒吧。”他的声音混着炭火气，“太外公没喝完的那坛，咱们替他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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