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红总部的玻璃门滑开时，吴梦琪下意识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包里的方案册棱角被体温焐得温热，粗陶样品碗在防震泡沫里轻轻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她此刻的心跳。前台小姑娘抬头时愣了一下 —— 眼前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膝盖处磨出淡淡的白痕，但眼神里的亮光是藏不住的，与上周那个手足无措的新人判若两人。
“刘总在三楼办公室等您。” 前台拨通内线电话的间隙，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吴梦琪扫了一眼，是刘总站在磁器口宝轮寺前的留影，手里捧着只粗陶碗，背景里的黄葛树浓荫如盖。她忽然想起凌晨李姐发来的消息：“刘总办公室的茶台，用的是磁器口老窑的青石板。”
电梯上升时，数字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吴梦琪对着镜面理了理衬衫领口，镜中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嘴角的弧度是稳的。她摸出帆布包侧袋里的录音笔，确认电量充足 —— 里面存着三天前在磁器口录下的市井声：吕记陶瓷的风箱声、老茶馆的算盘声、甚至还有陈麻花铺子的油锅滋滋声。这些声音在她改方案的深夜里，曾像嘉陵江的浪涛般推着她往前赶。
三楼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刘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淡淡的老鹰茶香。吴梦琪抬手轻叩时，听见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 —— 和她上次来时一样，三只钟摆以不同的频率晃动，却在某个瞬间精准重合。
“进。” 刘总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吴梦琪推门而入时，正撞见刘总把放大镜搁在份文件上。他抬头的瞬间，目光像卡尺般扫过她，最后落在她手里的帆布包上：“样品带来了？”
“带来了，刘总。” 吴梦琪把帆布包放在茶台上，青石板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她解开包扣的动作很稳，先拿出方案册 —— 粗牛皮纸封面被她用镇纸压了整夜，烫金字体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是修改后的方案，分三个模块……”
“先放着。” 刘总打断她，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喝茶。” 他提起紫砂壶，茶汤注入粗陶杯的瞬间，老鹰茶的清苦混着炭火香漫开来。“上周去磁器口，见着吕老头了？”
吴梦琪端杯的手顿了顿，随即点头：“去了三次，他说您上次订的那批碗，特意加了 0.3 毫米的壁厚。”
刘总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他没接话，拿起方案册翻看起来。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花白的鬓角投下细碎的光斑。吴梦琪坐着没动，视线落在茶台边缘的刻度上 —— 那些毫米级的刻痕，显然出自钳工的手。
座钟的指针走过十五分钟时，刘总翻到了第 7 页。他的手指在 “哑光釉成本测算表” 上停住，指尖的薄茧刮过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亮釉比哑光釉便宜 15%，你却建议用哑光，” 他忽然开口，目光从方案上抬起来，“给个理由。”
吴梦琪早有准备。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到磁器口调研那页，上面贴着片粗陶碎片：“刘总您看，这是我在吕记陶瓷捡的次品 —— 亮釉烧到 1200 度就会开裂，哑光釉能扛到 1300 度。巴渝红日均客流 2 万，按 8.7% 的损耗率算，半年就能省下这批差价。” 她指着表格里的红数字，“而且吕师傅说，哑光釉的冰裂纹，越用越有味道，正合您非遗火锅的调性。”
刘总没说话，拿起放大镜凑近方案册。阳光透过镜片，在 “生命周期成本” 几个字上聚成个亮斑。他忽然转头看向茶台：“知道这青石板为什么选 3.5 厘米厚吗？”
吴梦琪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李姐给的便签：“因为您说过，‘器物要经得住三代人用’，3.5 厘米的石板，刚好能磨到孙辈。”
刘总放下放大镜的动作慢了半拍。他重新看向方案，这次翻得更慢了，指尖在页边空白处轻轻敲击。当翻到 “门店分类方案” 时，他忽然用钢笔圈住 “景区店” 三个字：“磁器口店的餐具，为什么要刻宝轮寺的纹样？”
“我在民俗博物馆查到，巴渝红的老汤底配方，源自清代宝轮寺的素斋秘方。” 吴梦琪从包里取出张照片，是她对着博物馆展柜拍的老账本，“而且景区游客 80% 是外地人，刻上寺纹既能讲文化故事，又方便他们拍照发朋友圈 —— 这是免费的宣传。” 她顿了顿，补充道，“上周六在磁器口，我见着三个游客为争一只带纹样的碗拍照，差点吵起来。”
刘总抬眼看她的瞬间，目光里的冰霜化了些。他把照片凑到阳光下，指腹蹭过账本上 “器物载情” 四个字：“这字，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 吴梦琪点头，“虫蛀了还能看出力道，就像您店里的老灶，熏黑了反而有味道。” 她翻开方案第 15 页，“所以我在方案里加了‘养碗计划’—— 让老食客认养特色碗，每次来用自己的碗，既减少损耗，又能攒回头客。”
座钟 “当” 地敲了一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刘总忽然合上方案册，起身走向博古架。那里摆着排粗陶碗，从清末民初到现代，碗底都刻着年份。他取下只 1983 年的碗递给吴梦琪：“摸摸看。”
吴梦琪指尖覆上碗底时，触到细密的凹痕 —— 是无数次摩挲留下的包浆。“这是我刚开店时用的第一只碗，” 刘总的声音放低了些，“那时候在巷子里摆地摊，客人嫌粗陶磕嘴，我就每天用砂纸磨三遍。”
“所以方案里的‘圆角处理’，我按您这只碗的弧度算了数据。” 吴梦琪把碗放回博古架，“直径 11.5 厘米，刚好能放下两筷子毛肚，边缘磨到 0.2 毫米的弧度 —— 磁器口的老木匠帮我测的，说这是‘不硌嘴的分寸’。”
刘总盯着她看了足足半分钟，忽然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个铁盒。里面是叠泛黄的检测报告，最上面那份的日期是十年前：“知道我为什么非用粗陶吗？” 他指着报告上的铅含量数据，“2013 年那批瓷碗，检测出铅超标，我当场全砸了。粗陶虽然笨，却像重庆人 —— 直来直去，没那些弯弯绕。”
吴梦琪的心猛地一沉，随即从帆布包掏出份文件：“这是质监局陈工给的最新检测标准，哑光釉的铅镉溶出量≤0.5mg\/L，比国标还严三成。” 她翻开方案附录，“而且我加了‘溯源系统’，每只碗底刻二维码，扫码能查烧制日期、质检报告，就像给客人吃定心丸。”
刘总接过检测标准时，手指在 “无铅釉” 三个字上停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你这方案，”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比上次那个，多了点锅气。”
吴梦琪的眼眶热了。她低头看向茶台，青石板上的水痕正顺着纹路蔓延，像磁器口雨后的青石板路。“我熬了三个通宵，” 她坦白道，“把磁器口的损耗数据、吕师傅的烧制经验，还有您店里的客流高峰都揉进去了。”
刘总重新拿起方案册，这次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附：磁器口调研手记” 几个字，是用钢笔写的，力透纸背。他一页页往后翻，里面夹着陈麻花的包装纸、老鹰茶的茶梗、甚至还有片黄葛树叶，叶脉清晰得像数据图表。
“这是什么？” 他指着张手绘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着磁器口各门店的餐具风格。
“我按客流量画的，” 吴梦琪解释道，“红色是日均超 300 客的店，都用加厚款；蓝色是文创店，侧重纹样 —— 巴渝红的景区店就该是红蓝之间，既得扛造，又得有看头。”
刘总没说话，把方案册平摊在茶台上，拿起红笔在某页画了个圈。吴梦琪凑过去看，是 “配送方案” 里的 “每周三直发”—— 她标注了 “避开雨天，减少釉面结露”。“吕老头也跟我说过这事，” 刘总抬头时，眼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你倒是比他徒弟还上心。”
“因为我知道，您要的不是方案，是能跟您一起蹲菜市场挑豆芽的认真。” 吴梦琪的声音有点发颤，却字字清晰。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深潭，刘总的眼神晃了晃。他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的嘉陵江：“看见那航标灯没？我年轻时开货船，就靠它认方向。做买卖也一样，数据是灯，人心是岸 —— 你这方案，灯够亮，也摸着岸了。”
吴梦琪的心跳得像打鼓。她看着刘总拿起电话：“小陈，把质检科的人叫上来。” 然后转向她，“下周带样品来，我们细谈合作细节。”
阳光忽然冲破云层，洒满整个办公室。方案册上的烫金字在光线下闪闪烁烁，像嘉陵江面上的波光。吴梦琪握紧帆布包的带子，粗陶碗在里面轻轻震动，像在应和座钟的滴答声。
“谢谢您，刘总。” 她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毯上蹭出轻微的声响。
刘总挥挥手，目光又落回方案册上。“对了，” 他忽然抬头，“扉页那句话 ——‘器物如人，熬得住岁月，才出得了真味’，是你写的？”
“是，” 吴梦琪点头，“那天在雨里喝咖啡，忽然想明白的。”
刘总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角的皱纹像老树皮般舒展开：“这话说得，比方案还入味。”
走出巴渝红总部时，吴梦琪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帆布包里的方案册沉甸甸的，像揣着团火。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和磁器口的那些影子重叠在一起。她掏出手机给李姐发消息：“刘总让我下周带样品 —— 他夸方案有锅气。”
李姐秒回了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后面跟着句：“磁器口的青石板没白踩，老火锅的红汤没白熬。”
吴梦琪站在路口，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远处的长江索道缓缓划过天际，像根线，一头系着她初来时的迷茫，一头牵着此刻的光亮。她摸出帆布包里的粗陶碗，对着阳光举起 —— 碗底的冰裂纹里，仿佛映着磁器口的青石板、吕记陶瓷的窑火，还有刘总办公室那三只永远在行走的钟。
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和火锅香。吴梦琪忽然想起刘总最后那句话，脚步轻快地走向地铁站 —— 她得赶紧回去准备样品，那些粗陶碗还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晾着，每一只都刻着小小的 “37”，像在倒计时，也像在倒数着某个滚烫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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