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狼关，将军议事堂。
夏末的风带着一丝早来的凉意，穿过堂前，卷动了张三金额前的几缕头发。
他刚刚结束一轮巡防，甲胄未卸，正就着一碗粗茶，听着苏文汇报秋粮预收的情况。
尽管防线内欣欣向荣，但他的眉宇间总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那是源于对南方局面、对天下大势的隐忧。
就在这时，亲兵统领快步而入，双手奉上一支密封的铜管：“将军，南边，‘乙字号’密信，最高火漆。”
“乙字号”代表来自世信和小石的核心情报，最高火漆意味着内容极其重要。
张三金神色一凛，挥手示意苏文稍候，接过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用随身的匕首小心撬开，取出了里面卷得紧紧的薄纸。
他展开密信，就着窗外明亮的光线，逐字阅读。
起初，他的表情是惯常的沉静，但随着目光下移，他那张饱经风霜、如同岩石雕刻般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罕见的波动。
先是眉头微微挑起，流露出些许意外，随即，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牵动，最终，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极度欣慰和赞赏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连眼角的深刻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
“好！好小子！” 他忍不住轻喝一声，声音中气十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将手中的信纸轻轻拍在桌上。
这反常的反应让一旁的苏文和亲兵统领都感到诧异。苏文小心问道：“将军，可是南方有捷报？”
张三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密信递给苏文，自己则站起身，在堂内来回踱了两步，步伐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捷报？哈哈，苏先生，你看看吧，这比一场胜仗，更让人欣喜！”
苏文疑惑地接过信，迅速浏览。
信中是世信沉稳的笔迹，详细汇报了如何因士卒溺水萌生建造水师之念，如何发布招工令，如何招揽到冯默等工匠，以及目前船坞选址、初期建设的情况。
看完之后，苏文眼中也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他抚掌赞叹：“妙啊！世信公子此举，高瞻远瞩，直指江南命脉！若能建成一支堪用的水师，则我在南方的势力，进可攻，退可守，粮道畅通，威慑四方！
这……这简直是点睛之笔！”
“何止是点睛之笔！” 张三金停下脚步，目光炯炯，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南方那滚滚的江水，“这是将我南北棋局彻底盘活的关键一手！我以前只虑陆军根基，却未曾深想，在那水网密布之地，无舟楫之利，便是跛足而行！
世信他们，这是在补上我们最短的一块木板，而且是在敌人尚未警觉之时！”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豪：“我本以为他们能稳住局面，完成化整已属不易。
没想到，他们竟能主动谋划，跳出窠臼，看到这一步！小石机敏，世信沉稳，二人互补，又有影儿财力支撑，方能成此奇思！老夫心甚慰之！”
兴奋过后，张三金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深沉。他重新坐回主位，手指敲击着桌面，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支持是必然的，但如何支持，却需要仔细斟酌。
“苏先生，”他抬起头，目光锐利，“你以为，世信他们眼下造船，最缺的是什么？”
苏文略一思索，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依信中所言及晚生推测，其缺者有三。”
“其一，核心匠才与技术。 虽有冯默这等大匠，但建造一支水师所需匠人种类繁多，数量庞大，尤其缺乏有实际建造大型船只经验的骨干。图纸、工艺标准，亦非一蹴而就。”
“其二，优质物料。 造船，尤其战船，对木料要求极高，需多年阴干之巨木，还需大量桐油、麻丝、铁钉、帆布等物。南方虽富庶，但大规模采购此类战略物资，极易引人注目。”
“其三，懂水战之将佐。 造出船来，还需有人能操练、能指挥。世信公子与小石皆陆上骁将，于水战恐是陌生。需有熟知水战、操舟、水阵之人辅佐。”
“分析得不错！”张三金赞许地点点头，显然与苏文想到了一处，“所以，我们的支持，必须精准，必须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又不能过于张扬，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一条条清晰的指令在他脑中形成。
“首先，是人的支持。”他看向苏文，“苏先生，你立刻从我们北方的匠作营中，秘密遴选一批最优秀的木工、铁匠，尤其是会处理大型木料、懂得金属防锈处理的工匠。不要声张，分批南下，交由影儿安排，混入世信的船坞。这些人知根知底，忠诚可靠，可为基础骨干。”
“其次，是‘脑子’的支持。”张三金语气凝重，“我记得，当年随我从铁狼关退役的老兄弟里，有几位是来自沿海或大江沿岸，祖上曾是渔民甚至……是受过朝廷水师操练的。
你去秘密寻访，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人才，哪怕年纪大些，只要还能动弹，懂水战操典、舟船驾驭之术，不惜代价，请他们南下！他们要做的，不是亲自操桨，而是把脑子里的东西，传给世信，传给未来的水师官兵！”
苏文立刻领会：“晚生明白！此事关乎未来水师魂魄，定当全力寻访！”
“至于物料……”张三金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划过北方的山林，“我们这里，别的不多，就是木头多！
传令给王麻子，让他派兵护送，从我们控制的深山老林中，挑选树龄长、木质坚韧笔直的巨木，秘密砍伐，做好标记。
然后，利用我们往南方输送物资的秘密渠道，将这些原木混在普通建材中，走水路，顺流而下，直送世信的船坞！这既解决了他们的用料，也比在南方大张旗鼓采购更隐蔽！”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们库房里，之前囤积的那些上等的桐油、备用的缆绳、帆布，也分出三成，一并运去！告诉他们，不要吝啬材料，要造，就造结实的，能经风浪的船！”
命令一条条发出，整个幽铁防线的高效机器再次为南方的事务运转起来。
但张三金的思虑，远不止于此。
几天后，他再次召见苏文，并叫来了负责与南方“影刃”联络的狗剩。
“支持，不能是无头苍蝇。”张三金对二人说道，“世信他们有冲劲，有想法，但缺乏全局经验和长远规划。我们必须为他们把握好方向。”
他看向狗剩：“狗剩，传信给影儿。让她动用一切商业网络和情报网络，秘密收集所有关于前朝、乃至当今朝廷水师的资料——不限于战船图纸、水阵操典、江河海图、甚至是一些水战典故、将领心得。
凡是与水师相关的文字、信息，不惜重金，尽力搜罗，抄录副本，秘密送往船坞。告诉世信，‘造船先铸魂，这魂，就在这些故纸堆里！’”
“是！头儿！”狗剩言简意赅，领命而去。
接着，他又对苏文吩咐：“以我的名义，给世信和小石写一封长信。除了肯定他们的谋划和告知我们的支持措施外，要着重强调几点。”
他一边踱步，一边口述要点，苏文则奋笔疾书：
“第一，隐蔽为上。 船坞选址、工匠聚集、物料运输，务必做到极致隐蔽。初期以建造漕船、商船为掩护，积累经验，麻痹外界。切不可急于求成，过早暴露建造战船的意图。”
“第二，人才为本。 对冯默这等大匠，务必尊崇，以师礼待之。其家眷妥善安置，使其无后顾之忧。同时，要注重培养自己的年轻工匠和未来的水手、军官，建立学堂，将搜罗来的知识传授下去。”
“第三，循序渐进。 勿要好高骛远，初期目标应是建造可靠的运输船和灵活的哨探船，先保障水路畅通和熟悉水性。待经验、人才、物料齐备，再图楼船斗舰。可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一年之内，建成可载五百人、能稳定航行于大江之上的船队。”
“第四，水陆协同。 水师非独立存在，需与岸上陆军、与影儿掌控的商业情报网络紧密配合。如何联络，如何协同作战，如何保障后勤，需与岸上力量共同演练，摸索出一套章程。”
苏文笔下如飞，将张三金的深谋远虑一一记录。这封信，已不仅仅是父亲对儿子的指导，更是一位深谙权谋的战略家，对一支未来可能决定命运的新生力量，所做出的最周密、最深远的布局。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场跨越千里的、无声的输血行动悄然展开。
一队队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北方工匠，以各种名义“消失”在铁狼关的匠作营，然后化整为零，通过不同的路线，向南汇聚。
一根根巨大的原木，在北方深邃的森林中被标记、砍伐，通过伪装好的车队运到隐秘的河边码头，装上看似普通的货船，顺流南下。
一桶桶桐油、一捆捆缆绳、一匹匹帆布，从幽州、铁狼关的库房中调出，混入南运的物资车队。
几位被苏文费尽心力找到的、曾经与水师沾边的老兵，也被秘密护送南下，他们怀揣着可能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水战记忆，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要去点燃南方的星星之火。
所有这些行动，都在“影刃”的严密护卫和影儿商业网络的掩护下进行，尽可能地抹去痕迹。
张三金站在铁狼关的城头，一如既往地巡视着他的防线。
关内，红薯田郁郁葱葱，百姓安居乐业；关外，胡人的动向依旧需要警惕。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一部分心神，已经随着那些南下的工匠、巨木和物资，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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