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冬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石库门民居斑驳的窗棂。屋内，昏黄的灯光下，堆积如山的深蓝色认购证在墙角投下巨大的阴影，像一座沉默的、散发着油墨味的蓝色冰山。陈远蹲在“山脚”，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本认购证，冰凉的封皮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丝不祥的寒意。距离那场疯狂的抢购潮已经过去整整两周。
“远哥……”小王的声音带着哭腔，把一份皱巴巴的《新民晚报》递到陈远面前，手指颤抖地戳着经济版角落的一则小广告，“你看！有人……有人在抛售认购证！才……才五块钱一本！还带搭售的！买十本送一本！”
陈远一把抓过报纸，目光死死钉在那则不起眼的广告上——“急售92上海股票认购证，量大从优，5元\/本，有意者电联xxxxxxx”。五块钱！当初他们可是三十块一本真金白银抢来的！他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
“走！出去看看！”陈远抓起外套，声音嘶哑。
南京西路，万国证券营业部。两周前人山人海、喧嚣震天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门口冷清得能听见雨滴砸在积水里的声音。几个黄牛缩在墙角避雨，手里攥着一沓认购证，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认购证！认购证要伐？便宜卖了！十块一本！”
“八块！八块拿走！”
“五块！五块！最后几张了！当废纸卖了！”
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犹豫着上前：“五块？真的假的？这玩意儿……还能中签吗？”
“中签？天晓得！”黄牛啐了一口，“新股影子都没见着！政策变来变去！谁还敢捂在手里？五块！要就拿走！不要拉倒！”
陈远和小王站在马路对面，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五块！他们手里近十万本认购证，按这个价算，只值五十万！而他们投入的，是三百万！血本无归！
江州，“新风”实业总部会议室。气氛比窗外的冬雨更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长条会议桌两侧，苏明、唐国栋、李明等人面色铁青。桌上摊开的，是陈远从上海发回的加急电报和那份刊登着五元认购证广告的《新民晚报》复印件。
“五块！林子！你听见了吗？五块钱一本！”苏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作响，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睛通红，“我们花了三百万！三百万啊！买回来一堆废纸！现在只值五十万！血亏两百五十万！‘佳美’两条新生产线的钱都赔进去了！”
唐国栋摘下眼镜，用力揉着眉心，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林经理，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认购证价格持续暴跌，市场信心崩盘。更关键的是，新股发行迟迟没有动静，中签率更是未知数！政策……似乎也在摇摆不定。我们投入的这笔巨款……风险已经失控了！”
李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忧虑：“林总，根据市场反馈和内部渠道消息，认购证市场已经进入冰点。恐慌性抛售蔓延，流动性几乎枯竭。我们持有的十万本……现在想脱手都难！账面浮亏……已经超过80%！而且，看不到任何回暖的迹象！”
质疑、焦虑、愤怒的情绪在会议室里弥漫，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每个人呼吸困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的林凡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压力，如同窗外连绵的阴雨，冰冷而沉重。
林凡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他拿起那份《新民晚报》，目光扫过那则刺眼的广告，手指在“五元\/本”的字样上轻轻划过。
“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林凡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死寂，“价格暴跌，市场冰封，政策不明……这些，都是事实。”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淅沥的雨幕：“但是，抱怨和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冷静分析，看清本质。”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价格为什么跌？因为新股没发！中签率未知！市场恐慌！但你们告诉我，新股会不会发？”
“……”众人沉默。新股发行是既定政策，只是时间问题。
“一定会发！”林凡斩钉截铁，“上海证券市场要发展，企业要融资，新股发行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认购证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是参与新股抽签的资格！只要新股发，这个资格就有价值！现在价格暴跌，不是因为资格不值钱了，而是因为恐慌和不确定性放大了市场的非理性！”
他走到会议桌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市场冰点，恰恰是机会！恐慌盘涌出，价格跌到谷底！这个时候，我们不仅不能抛，反而要……逆势加仓！”
“什么？！”
“加仓？！”
“林子！你疯了？！”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苏明第一个跳起来，满脸难以置信：“还要加仓？现在往里扔钱？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唐国栋也急了：“林经理！三思啊！现在市场信心崩溃，政策不明，再加仓风险太大了！万一……万一新股发行推迟，或者中签率极低，我们……”
李明也忍不住开口：“林总，从风险控制角度，现在应该止损，而不是……”
“止损？”林凡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魄力，“现在止损，就是把浮亏变成实亏！就是把三百万真金白银白白扔掉！市场越恐慌，价格越低，我们越要看到其中蕴含的巨大机会！别人恐惧时，我贪婪！这是资本市场的铁律！”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如鹰：“认购证的价格，已经跌穿了它的内在价值底线！五块钱一本？买的是什么？是未来几个月甚至一年内，参与所有新股发行的抽签机会！只要中一次签，买一次新股，就可能翻倍甚至翻几倍赚回来！这个概率，这个赔率，值不值得搏？”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所以，我的决定是：第一，绝不抛售！捂紧手里的十万本！第二，立刻筹集资金！趁市场冰点，价格最低时，再扫一批货！把成本摊低！把仓位做厚！等待新股发行，价值回归！”
“林子！你……”苏明气得说不出话。
唐国栋和李明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忧虑和不解。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苏晚晴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杯热茶。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淡青色清晰可见，孕吐的反应让她看起来更加纤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步伐沉稳。
“晚晴？你怎么来了？”林凡立刻迎上去，接过托盘，语气带着关切，“不是让你在家休息吗？”
“没事，过来看看。”苏晚晴微微一笑，将热茶一一放到众人面前，声音轻柔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大家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她走到林凡身边，目光扫过桌上那份《新民晚报》，然后看向林凡，眼神清澈而坚定：“林凡的决定，我支持。”
“晚晴！”苏明忍不住开口，“这可不是小事！三百万已经套在里面了！还要加钱？万一……”
“苏大哥，”苏晚晴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知道风险很大。但林凡说的对，恐慌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和信心。”她拿起一份财务报表复印件，递给苏明，“这是最新的资金状况。虽然认购证账面浮亏严重，但‘佳美’和‘安怡’的生产销售正常，现金流稳定。浦东地块的抵押贷款额度还有空间，深圳岗厦村项目的预售回款下周也能到账一部分。挤一挤，再调拨一百万……没有问题。”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会议室里部分冰冷的质疑。所有人都知道，苏晚晴是“新风”的钱袋子，她对资金状况的掌控无人能及。她说能调拨一百万，就一定能！
“晚晴……”林凡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心头涌起巨大的暖流和心疼。他知道她此刻承受着身体的不适和巨大的压力，却依然选择无条件地站在他身后，用最实际的方式支持他。
“但是，”苏晚晴话锋一转，目光看向林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林凡，加仓可以，但必须控制节奏和规模。一百万，是极限。而且，你要答应我，无论市场如何变化，都要保持冷静，不能再冒险。”
林凡重重点头，握住她的手：“我答应你。”
深夜，林凡独自一人来到公司临时仓库。这里存放着从上海运回的、整箱整箱的认购证。冰冷的铁架上，深蓝色的封皮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幽光，像一片沉寂的蓝色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林凡走到一个打开的纸箱前，拿起一本认购证。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翻开内页，复杂的防伪花纹和唯一的编号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这本小小的册子，承载着多少人的暴富梦想，此刻却如同废纸般被市场唾弃。
他仿佛能听到苏明愤怒的质问，唐国栋忧虑的叹息，李明专业的风险分析……还有市场角落里黄牛们绝望的叫卖声。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三百万的投入，是“新风”的血本！万一……他的判断错了呢？万一新股发行遥遥无期？万一中签率低得可怜？万一政策真的转向？
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他的后背。
“晚晴……”他低声念着妻子的名字，眼前浮现她苍白却坚定的脸庞，还有她轻轻覆在小腹上的手。她赌上了“新风”最后的流动资金，赌上了对他的信任，也赌上了他们未来的安稳。
“不能输……”林凡握紧了手中的认购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却重新燃起不容置疑的火焰，“市场冰点，是考验，也是机遇！恐慌终会过去，价值终将回归！我林凡……绝不会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点燃了胸中不屈的斗志。他拿出卫星电话，拨通了上海的号码：
“陈远！听着！市场越冷，我们越要动！立刻！动用备用金！再扫一批认购证！价格……压到五块以下！有多少，收多少！”
“林哥……明白！”电话那头，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放下电话，林凡站在冰冷的仓库里，四周是堆积如山的“蓝色希望”。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市场冰点，寒意刺骨。但林凡知道，他和他的“新风”，必须在这片冰封的海域中，凿开一条通往春天的航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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