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深坐在扶手椅上，姿势未变，但内在的某种东西已经彻底碎裂又重组。他盯着主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目光不再试图掩饰其中的冰冷与审视。本地存档的发现像一柄冰锥，刺破了最后自欺的泡沫。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仿佛要通过镜头，直视其后可能存在的所有操控者。
平台是它的领域。数据是它的玩具。
我所见所感，多少是真？多少是它想让我看到的？
胃里的种子在发芽。带着金属的寒意。
它在看着我。知道我知道了。
弹幕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但内容依旧在“正常”范围内：
“主播卡机了？”
“眼神好吓人……”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下播休息吧。”
“永恒凝视”依旧沉默。
突然。
陈见深臂包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不受控制地亮起，跳出全屏的、覆盖了直播画面的弹窗。不是私信，是强制推送。
背景是深邃的星空，中央是两个巨大的、如同路标般的选项按钮，散发着幽蓝的光：
【真实】 | 【替代】
下方有一行小字：
“向观众展示你的发现。或，接受完美的宁静。”
落款：——永恒凝视。
紧接着，那个冰冷的全平台公告电子音再次响彻直播间：
【特殊互动事件触发：‘真相的代价’。一小时内，观众打赏将决定主播选择。‘真实’阵营金额更高，主播必须公开本地存档内容；‘替代’阵营金额更高，主播将永久下播，进入‘宁静’状态。倒计时：59:59】
巨大的鲜红倒计时和实时打赏金额条，再次占据了屏幕一角。
它知道了。它知道了本地存档的存在。
它在逼我。用最直接的方式。
公开，意味着撕破脸，意味着可能触怒它，后果未知。
“替代”，意味着像前任一样消失，被抹去，成为它收藏室里又一个空洞的微笑。
胃里发芽的种子伸出根须，缠绕着内脏，带来一种诡异的镇定。
打赏金额开始疯狂跳动。起初，“真实”阵营略微领先，观众的好奇心被点燃。
但很快，“替代”阵营的金额如同泄闸洪水，以数倍的速度飙升，迅速拉开差距。巨额打赏来自一个个陌生的、随机的Id，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暗中推动。
“永恒凝视”没有亲自下场，但它无处不在。
陈见深看着那悬殊的比分，看着“替代”金额那令人绝望的增长速度。
他忽然笑了。无声地。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它在操纵投票。
它不想让“真实”曝光。它害怕什么？害怕其他观众意识到这个世界被编辑过？
还是说，“替代”本就是它为我准备的唯一终点？
胃里的根须收紧。疼痛。清醒的疼痛。
弹幕分裂了：
“公开！我们要看真相！”
“别公开！主播快选替代吧！求活了！”
“这打赏速度不对劲……”
“永恒凝视在控场？”
“妈的，我偏要刷‘真实’！”
陈见深没有等待倒计时结束。
他抬起头，看向镜头，目光锐利如刀。
“看来，”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出，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他们’更希望我闭嘴。”
他刻意强调了“他们”。
然后，在“替代”阵营金额以压倒性优势锁定胜局的瞬间，他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操作平板，而是狠狠一拳砸向自己的胃部！
剧烈的疼痛炸开！
物理的冲击搅动了那正在发芽的冰冷核心。
一瞬间的干扰！意识的壁垒出现了裂缝！
就在他拳头接触腹部的刹那——
整个直播间的画面，剧烈地闪烁、扭曲了一下！
如同信号不良，屏幕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马赛克和色彩断层。
在那不足一秒的扭曲中，所有观众都隐约看到了——
直播画面背景里，那原本静止的、布满霉斑的墙壁上，瞬间布满了无数只密密麻麻、睁开的、血红色的眼睛！
而陈见深身后，悬浮摄像机的位置，并非空无一物，而是隐约勾勒出一个巨大的、非人的、由阴影和数据流构成的扭曲轮廓！
下一秒，信号恢复。
墙壁依旧斑驳。摄像机悬停原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技术故障产生的幻觉。
陈见深弯着腰，剧烈地喘息着，胃部的剧痛和那瞬间的“干扰”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看到了。通过那瞬间扭曲的直播画面，他看到了观众可能也瞥见了一角的……“真实”。
“替代”阵营获胜了。
倒计时归零。
冰冷的电子音宣布：
【事件结果：‘替代’阵营获胜。主播陈见深，请执行选择，进入‘宁静’状态。】
直播间陷入一种死寂的等待。
陈见深缓缓直起身，擦去嘴角因剧烈疼痛而溢出的些许唾液。
他看着镜头，看着那背后可能存在的、非人的轮廓。
“如你们所愿。”他轻声说，眼神却像淬火的寒冰。
“我选择……‘替代’。”
“替代”二字出口的瞬间，直播间的弹幕和打赏如同被无形的手抹去，瞬间清零。只剩下那片死寂的、空旷的凶宅客厅画面，以及屏幕中央开始倒计时的、冰冷的数字——【宁静程序启动：00:59】。
陈见深站在原地，没有动。胃部的剧痛仍在持续，但那种疼痛仿佛成了他与现实最后的锚点。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开始变得粘稠，光线在扭曲，墙壁上的霉斑如同活物般开始缓慢蠕动。
它在接管。
空间。光线。空气。
还有……我。
胃里的根须疯狂生长，刺穿隔膜，缠绕肺叶，向上攀附咽喉。
这不是替代。这是……融合。
倒计时：【00:45】
陈见深感到自己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张开，对着虚空。在他意念之外，客厅中央的那张旧茶几，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如同被某种力量从分子层面瓦解，然后又在下一秒重组，变成了一尊粗糙的、扭曲的石雕，轮廓隐约像是一个蜷缩的人形。
倒计时：【00:30】
他的视野开始分裂。左眼看到的依旧是正在腐朽的客厅，右眼却看到了无数叠加的影像——是这栋凶宅过去无数时刻的碎片：前任试睡员空洞的微笑、黑暗中悬浮的雪花屏幕、镜廊里无数指向的手指……还有亿万屏幕后方，那些模糊、狂热或麻木的观众面孔。信息洪流冲刷着他的意识。
我在消散。
又在凝聚。
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这栋房子的一部分。成为这场永恒直播的一部分。
根须探入了大脑。在接管视觉中枢。听觉中枢。
倒计时：【00:15】
陈见深的身体开始变得半透明，皮肤下仿佛有幽蓝色的数据流在奔腾。他能看到自己手臂的骨骼和血管，如同融化的琉璃。悬浮的摄像机缓缓靠近，镜头几乎要贴上他的脸，红色指示灯疯狂闪烁。
弹幕！消失了许久的弹幕，突然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了！
不再是屏幕上的文字，而是直接浮现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如同燃烧的火焰铭文：
“替代他！”
“新的偶像！”
“永恒！！！”
“……”
他们在欢呼。为我的消亡。为新神的诞生。
愤怒吗？恐惧吗？
不。
是冰冷的……明悟。
倒计时：【00:03】
陈见深用尽最后一丝属于“自我”的意识，做了一件事。
他没有反抗那融合的力量。
他引导它。
他将所有残存的意念，所有被窥探的记忆，所有被扭曲的痛苦，所有对“观众”与“凝视”的复杂情绪——恐惧、愤怒、依赖、甚至一丝病态的眷恋——全部注入那正在与他融合的“存在”核心。
他不再试图夺回导演的位置。
他选择，成为剧本本身。
倒计时：【00:00】
【宁静程序完成】。
直播画面瞬间陷入绝对的黑屏。
死寂。
持续了整整十秒。
然后，屏幕重新亮起。
画面依旧停留在凶宅客厅。
陈见深不见了。
但在原本他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由光影和数据流构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轮廓。它有时像人形，有时像无数只眼睛的集合，有时又像是这栋房子本身的缩略图。
悬浮的摄像机环绕着它，如同卫星环绕着新生的恒星。
一行系统提示，平静地滑过屏幕：
【新任房主已就位。直播继续。】
那个模糊的轮廓微微波动了一下。
仿佛，一个无声的微笑，在数据流中悄然浮现。
凶宅，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而直播，永不中断。
尾声:永恒播送
一年后。
“灵异探险”主播小刀举着自拍杆，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栋远近闻名的凶宅大门。他是花了巨大代价才抢到今晚的“凶宅体验”名额的。据说，这是由某个神秘财团运营的项目，每晚只允许一名主播进入，进行限时三小时的直播。
“老铁们！我进来了！”小刀压低声音，难掩兴奋，“看看这灰尘，这氛围……传说一年前那个试睡员就是在这里……”
屋内陈设与传闻中并无二致，腐朽、破败，弥漫着时光停滞的气味。但他的直播设备信号异常稳定，画面清晰得过分。
（小刀）有点太安静了。合同上说会有“无法解释的现象”……怎么啥也没有？亏我花了那么多钱。
观众会不会觉得无聊？
弹幕开始滚动：
“就这？”
“看起来挺正常啊。”
“浪费钱，取关了。”
“等等……你们看主播身后的楼梯！”
“好像……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小刀猛地回头。楼梯上空荡荡。
他决定上楼看看。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声。
在二楼的走廊，他停下了。墙壁上，那片巨大的霉斑，形状极其怪异，像一只巨大的、模糊的眼睛。
他不由自主地举起设备对准它。
“老铁们看这个，像不像一只……”
话没说完，他僵住了。
通过设备的取景框，他清晰地看到，那只“眼睛”的瞳孔部位，似乎……动了一下。不是物理的移动，是像水面涟漪般，荡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波纹。
一股没来由的、深彻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小刀）错觉？一定是错觉！
但为什么……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看了个通透？
小刀强作镇定，继续直播。他推开一扇卧室门。
房间里，一张旧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老式的、已经停摆的闹钟。指针指向十一点零六分。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时间：晚上十一点零三分。
“这钟是坏的……”他对着镜头说。
然而，当他再次看向那闹钟时，心脏猛地一缩——
那根分针，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前跳动了一格。
指向了十一点零七分。
弹幕炸开：
“动了！我看到了！”
“主播没碰它！”
“高能！”
“刚才是不是有影子过去了？”
小刀脸色发白，呼吸急促起来。
他逃也似的离开卧室，回到一楼客厅。惊魂未定。
他想结束直播了。这地方太邪门。
就在这时，客厅那台早已断电的老旧电视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没有信号，只有一片雪花。
雪花扭动着，渐渐汇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小刀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张脸，依稀正是一年前失踪的那个试睡员，陈见深！但表情却不是恐惧或空洞，而是一种……绝对的、非人的平静。
雪花组成的嘴唇微动，没有声音发出。
但小刀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直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
“收视率……还好吗？”
小刀惨叫一声，扔下设备，连滚爬爬地冲向大门，疯狂地拍打着、拉扯着。但门纹丝不动，如同焊死。
被他扔在地上的直播设备依旧在工作。
画面稳定。
弹幕在狂欢，打赏在刷屏。
雪花屏幕上的脸庞缓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客厅墙壁上那片巨大的霉斑“眼睛”，在直播画面中，极其清晰地、温柔地，眨了一下。
仿佛在向屏幕前，亿万期待着下一次“播送”的观众，致意。
【直播继续】。
【永恒，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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