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同融化的金液,慷慨地泼洒在幽影森林的边缘,驱散了常年缭绕于此的阴霾,却驱不散弥漫在幸存者之间的那份死寂。那是一种超越了疲惫,渗透到骨髓灵魂深处的寂静,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同伴逝去的钝痛,以及对刚刚经历的、非人噩梦的惊悸回响。
沈云澜仰面躺在略带潮湿的草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和内脏隐约的灼痛。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但他不敢闭上,仿佛一合眼,那地底无尽的黑暗、崩塌的轰鸣、巨兽的嘶鸣就会再次将他吞噬。他能感觉到身下大地的坚实,但这坚实感却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不安的颤动——那是地底深处最终沉寂下来后,传递到地表的一丝余波,也是烙印在他神经末梢的、对崩塌的最后记忆。
耳畔是风声,穿过林梢,带来树叶的摩挲与远处不知名鸟儿的啼鸣。这些曾经寻常、甚至被他在安魂城图书馆中嫌其吵闹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如同诸神奏响的安魂曲,每一个音符都提醒着他,他回到了生者的世界。鼻腔里充斥着青草、泥土、还有自身与同伴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汗味、血污味和地底带来的硫磺尘埃气息,这混杂的气味构成了“活着”的粗糙质感。
他艰难地偏过头,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四周。
雷娜就跪坐在他不远处,她原本洁白无瑕的祭司袍此刻几乎成了破布条,沾染着暗红的血迹和灰黑的泥污。她低垂着头,淡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她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在微微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情绪剧烈波动后难以抑制的生理反应。她在无声地祈祷?还是在为逝去的灵魂哀悼?抑或,仅仅是在安抚自己体内那经历了光暗冲击、几乎枯竭的原力之海?沈云澜注意到,她即使在此刻,依旧下意识地将那份得自女神殿的、初步压制黑暗共鸣的护身符紧紧攥在手心。
更远些,是横七竖八瘫倒的士兵们。他们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草地上,有人望着天空发呆,眼神空洞;有人将脸深深埋入草丛,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还有人则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姿态,尽管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依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惊弓之鸟般扫视着周围寂静的森林,仿佛阴影生物会随时从林木间再次扑出。他们的人数,算上重伤员,只剩下寥寥八人。来时那些鲜活、紧张、甚至带着些许探险兴奋的面孔,大部分都已永远留在了那片黑暗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悲伤,沉重得令人窒息。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站在陷坑边缘的背影上。
刑泽。
他像一尊突然凝固的黑色雕像,矗立在那个新生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陷坑边缘。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轮廓,与他满身的尘土、破损的衣物、以及身上多处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形成了刺目的对比。他手中的青铜短刃已然归鞘,但右手依旧习惯性地按在刀柄上,指节清晰有力。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凝望着下方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废墟,仿佛要将那深处的黑暗看穿。
沈云澜回想起在迷宫侧殿中,那幅壁画上的持刃者,回想起刑泽那声低沉的“裁决之刃”。千年的羁绊,守护者与监督者……这沉重的身份,伴随着安德拉队长的死亡、众多士兵的牺牲,如同冰冷的锁链,已然缠绕上了他们的命运。刑泽在那崩塌的祭殿中,以凡人之躯断后,在蠕虫的威胁下险死还生,他所承担的,远不止是一个护卫的职责。那沉默的背影里,承载的是同样沉重的负担,或许,比沈云澜所感受到的,更加冰冷和决绝。
沈云澜尝试动了一下手指,想要撑起身体,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头再次涌上腥甜。他强行咽了下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他想起怀中那块石板,下意识地伸手摸索,指尖触碰到旁边草地上那冰冷而熟悉的棱角——雷娜已经将它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星陨石板。哈迪斯神像的赠礼,或者说,诅咒。它指引向了十二神迹,也引来了维克多和他的永生教团,更揭示了沈家那“守护者”的真正使命,以及“混沌吞噬者”的恐怖阴影。这石板是希望之火种,也是灾难之导索。
他的思绪又飘回了那尊破损的、半跪于地的哈迪斯神像,以及墙壁上那与自家家徽完全一致的符号。家族……盗墓世家?不,神墟守护者。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不断炸响,颠覆了他二十多年来对自身、对家族的全部认知。祖父那模糊的身影,家传的星陨罗盘,那些自幼被迫学习的、枯燥无比的古代铭文与机关术……一切都有了截然不同的、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解释。
还有雷娜。她在迷宫深处感应到的“呼唤”,她光明魔法与黑暗原力产生的奇异共鸣……女神殿的祭司,似乎也并非表面那般简单。她体内潜藏的光暗双生灵魂,此刻或许正因为这次地底之旅而悄然发生着变化。
线索纷乱如麻,危机四伏。维克多虽然败退,但永生教团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家学会那边,又该如何解释这次几乎全军覆没的勘探?还有那若隐若现、对古代秘闻感兴趣的王室成员……
“咳……水……”一声微弱的呻吟打破了寂静,是一名重伤的士兵发出了渴求。
这声音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凝固的时间。雷娜猛地抬起头,仿佛从梦魇中惊醒,她顾不上自己的疲惫,立刻踉跄着爬起身,奔向发声的士兵身边。她检查着他的伤口,脸上充满了专业的专注与不容置疑的温柔,开始低声吟唱起微弱却稳定的治愈咒文,指尖泛起萤火虫般的光点,抚过士兵焦渴的嘴唇和狰狞的伤口。
其他还能动的士兵也被这声音唤醒,挣扎着开始行动。有人解下腰间空空如也的水袋,茫然四顾;有人开始清点身边散落的、寥寥无几的物资;有人则互相帮忙,检查着彼此身上的伤势。
刑泽也终于从那长久的凝视中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寒冰,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现场,迅速评估着状况。他的目光与沈云澜短暂相接,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彼此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必须立刻处理伤员,离开这里。
寂静被打破,生存的严峻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刚刚浮起的、那一点点劫后余生的虚幻感。阳光依旧明媚,森林依旧安宁,但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死亡与崩塌的土地上,幸存的八个人,带着满身的创伤和足以颠覆世界的秘密,站在了命运转折的悬崖边缘。
前路漫漫,而他们连迈出第一步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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