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关，临时指挥部。
夜已经很深了，帐内却灯火通明。
苏玉娘传来的那张薄信纸，被夏青禾送到烛火上，眼看着它卷曲变黑，最后化成一小撮无声的灰。
她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或者轻蔑，只有一种...近似怜悯的平静。
- 笑谈？疯癫失智？
- 皇帝老儿，你最大的问题，不是昏庸，是傲慢。你根本没法理解，也拒绝去理解任何超出你认知的东西。
- 你以为我最大的武器，是那门能打断你旗杆的迫击炮？
- 错了。我最大的武器，是你这种无可救药的，深入骨髓的...愚蠢。
“主公。”潘律站在一旁，神情可远不如她轻松，眉宇间带着丝忧虑，“朝廷这么轻视，固然给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但臣担心，这份轻视，也意味着他们绝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招安或谈判。一旦他们反应过来，必然是倾国之力的雷霆一击。”
“那不正好吗？”夏青禾抬眼反问他，“难道你还真指望过家家一样，让他们把皇位禅让给你？”
潘律一愣，随即苦笑。
“我只是...”
“潘先生，记住。”夏青禾打断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落在鹰愁关以南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眼神锐利的像鹰。
“对付一个傲慢的敌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去辩经，也不是去示威。”
“就让他继续活在自己的梦里。”
“直到你把龙椅从他屁股底下抽走的那一刻。”
她没再多说，拿起千里镜，走向大帐门口，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今夜，断魂坡无眠。
……
断魂坡南麓。
如果说一天前这里还是人间地狱，那么现在，这里就是一片让所有亲眼目睹的人毕生难忘的，充满魔幻色彩的...神迹工地。
李四，以前是卫康将军手下的百夫长，如今，是开拓建设兵团第三总队第五大队的一名施工组长。
他呆呆的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眼前被数千火把跟无数临时架起的大功率沼气灯照的亮如白昼的山谷，感觉自己过去三十年的人生观，正在被颠覆碾碎跟重塑。
视线能及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一个蜷缩等死的流民，也看不到一处争抢食物的骚乱。
取而代之的，是几万个正在干活的人！
整个山谷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被白色的石灰粉画出无数巨大的横平竖直的网格。
成千上万的流民以家庭为单位，被分配到不同的网格中。他们没有乱跑，都在一名名像他一样的施工组长指挥下，进行着各种简单又高效的工作。
有的网格在挖地基，号子声整齐划一响彻夜空。
有的网格在搬运木料，那些木料早就被统一锯成了固定的长短，流民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将其运往指定地点。
有的网格则在进行一种被称为“模块化预制”的工作——他们将那些标准化的木料，在地面上先拼装成一面面墙体的框架，然后由他手下的士兵进行加固。
- 天啊......这......这哪里是在建营地？
- 这分明是在......像搭积木一样，组装一座城市！
李四的目光，最后落在整个工地的中枢——那个被火把照得最亮也最繁忙的总指挥部帐篷。
他的老上司，那位曾经以不动如山出名的磐石将军卫康，此刻正满眼血丝，神情亢奋的站在一张巨大的图纸前，手里拿着一根木杆，对着一群同样满脸狂热的下属，大声咆哮着。
“都他娘的看清楚！这是d区！d区的排污管道必须在天亮前挖通！不然会影响c区跟E区明天的给水管线铺设！”
“还有你！王二麻子！我让你负责的标准居住单元的预制框架，数量够不够？领主大人给的图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卯榫结构误差不能超过三毫米！三毫米！你拿尺子量过没有？！这关系到明天能不能快速吊装！要是耽误了工期，老子第一个拿你祭旗！！”
李四揉了揉眼睛，不敢信眼前这个唾沫横飞像个暴躁工头一样的男人，会是自己那个永远气定神闲稳如泰山的将军。
将军他......好像找到了比打仗更有趣的事情。
“组长！组长！”一个士兵跑过来，打断了李四的震惊，“我们这组负责的五十个居住模块框架已经预制完了！卫总团长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转运到A3区进行安装！”
“啊？哦......好！马上！”李四回过神来，立刻拿起挂在胸口的铜哨，用力吹响。
“第五大队！第一批预制件完成！运输队！运输队在哪？！把这些该死的木头架子，给老子运到A3区去！”
他吼着，声音沙哑，却充满了自己都没察觉的...激情。
而在工地的另一头，夏云峥负责的以工代赈区域，秩序井然的像一台精密机器。
没有哄抢，没有插队。
所有干完活的流民，拿着从施工组长那里领到的竹制工分牌，排成一条条长龙。
在队伍的尽头，是上百口同时开火的大锅，浓郁的肉粥香味飘出几里地。
一名流民将手里的竹牌交给负责分发食物的士兵。
士兵看了一眼，竹牌上用炭笔写着“贰”，代表他今天完成了两个标准单位的工作量。
“二等工分，一大勺肉粥，两个黑面馒头。”
士兵用一个标准大小的长柄木勺，舀起满满一勺粘稠滚烫的肉粥，倒进流民递过来的破碗里，又从旁边的箩筐里拿出两个足有拳头大的馒头。
那名流民捧着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丰盛的赈灾粮，双手颤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
“领主大人......您是活菩萨......是神仙下凡啊......”
他身后的人，没人嘲笑他，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虔诚的劫后余生的感激。
他们或许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图纸，也听不懂那些奇怪的名词。
但他们能看懂，那一片片拔地而起的房屋雏形。
他们能感受到，碗里那份用自己汗水换来的热气腾腾食物的温度。
- 在这里，只要干活，就不会饿死。
- 在这里，只要努力，就能看到明天。
这个最简单最朴素的道理，像一颗希望的种子，在数万名流民的心中，生根发芽。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麻木跟绝望的。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名为“活着”的火焰。
他们不再是流民。
他们是“北境开拓建设兵团”的预备役。
他们是夏青禾座下，最狂热最忠诚的第一批信徒。
……
鹰愁关城楼上。
夏青禾放下手中的千里镜。
她身后，潘律也刚刚从南边那片灯火辉煌的山谷收回目光，他脸上的忧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敬畏跟狂喜的复杂神情。
“主公...”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臣，一生苦读圣贤之书，自问也算通晓历朝历代兴亡之道。”
“臣见过以武力定天下者，见过以权谋窃国者，也见过以仁义收民心者。”
“但臣...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用营造法式用算学格物来...赈灾的。”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找一个更准确的词。
“不，这不是赈灾。”他摇了摇头，眼中光芒大盛，“这是...创世纪！”
“一场波及数万人的巨大灾难，在您手中，不到一天一夜，就变成了一场热火朝天的建设运动。您不仅给了他们食物，还给了他们秩序尊严跟希望。”
“臣现在终于明白，您为何对朝廷的反应不屑一顾。”
“因为，当您已经开始用‘文明’去思考问题时，他们，还停留在‘权力’的泥潭里。”
“这，就是神与人的差距。”
潘律说完，对着夏青禾，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一揖到地。
他拜的，不再是一个盟友，一个主君。
他拜的，是他心中那个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文明的太阳。
夏青禾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潘先生，记住今晚你看到的。”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就是我们未来的道路。我们要做的，不是推翻一个旧王朝，再建一个新王朝。而是要用一种全新的更高效更公平的秩序，去彻底取代那个腐朽不堪的旧世界。”
她话音刚落，一名负责通讯的亲卫，神色慌张的从城楼下冲了上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
“主公！不好了！！”
“刚刚从断魂坡传来的紧急军情！”
“安置营的隔离检疫区...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已经有上百人出现了高烧呕吐跟全身起红疹的症状！而且...人数还在飞快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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