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路的“文渊书局”总飘着墨香,线装书的古味混着新印报纸的油墨气,在青石板路上漫开。可今儿这墨香里却掺了火药味——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正把一摞摞古籍往马车上扔,书脊被摔得开裂,书页散了一地,有本《论语》的封面上还被踩了个黑脚印。
杜月笙站在对面的笔庄门口,手里摩挲着支狼毫笔,笔尖的毛被墨浸得发亮。他看着书局掌柜沈先生被按在门柱上,白胡子上沾着血,怀里却死死护着本《四库全书》的残卷,那是他爹当年从火里抢出来的,比命还金贵。
“‘斧头帮’的铁头强说了,”阿笙的声音压得像张揉皱的宣纸,“三天之内不把书局让出来,就把这些‘破书’全烧了,改开烟馆。沈先生说‘宁为玉碎’,被他们打断了两根肋骨。”
铁头强叼着烟,蹲在书局门槛上,靴底碾着本《孙子兵法》,书页在他脚下碎成蝴蝶。“沈老头,别给脸不要脸,”他吐掉烟蒂,“这福州路现在是我的地盘,开书局能赚几个钱?不如跟我合作,烟馆的账房给你当,比翻这些破书体面。”
沈先生的孙子小石头突然从柜台后钻出来,举着砚台就往铁头强头上砸:“不准你糟蹋爷爷的书!”却被汉子们抓住,砚台摔在地上,墨汁溅了铁头强一裤腿。
“小兔崽子!”铁头强踹开小石头,踩着他的手背,“给我把他扔江里喂鱼!看这老东西还嘴硬!”
沈先生急得吐血:“住手!我让!我让还不行吗!”
汉子们狞笑着拽起小石头,往巷口拖。周围的街坊们敢怒不敢言,有个教书先生想求情,被铁头强的人用斧头柄砸在额头上,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杜月笙的狼毫笔在指间转得飞快,墨汁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个个黑团。他认得沈先生,当年他在上海滩混饭吃,饿极了偷书被抓,是沈先生塞给他两个馒头,说“读书不一定能发财,但能让人活得像个人”。
“铁头强早年在书局当学徒,”杜月笙的声音比墨汁还浓,“因偷了本宋版《楚辞》去卖,被沈先生赶出去,现在回来,怕是不止为了地盘。”
他把狼毫笔往笔庄柜台上一放,青布长衫扫过满地的碎纸,径直走向书局。铁头强的人想拦,被阿笙亮出的短铳逼退——枪管上还沾着昨天码头火拼的血,唬得汉子们不敢动弹。
“这些书,我买了。”杜月笙踢开脚边的《孙子兵法》残页,“开个价。”
铁头强抬头打量他,三角眼在他身上溜了一圈:“杜先生是来替老东西出头?我告诉你,这书局我占定了!别说你,就是巡捕房总探长来了,也得给我三分面子!”他拍了拍腰间的斧头,铁刃在阳光下闪着凶光,“上个月我刚把公共租界的洋行买办打服,你想试试斧头的滋味?”
“洋行买办昨晚还在我这儿喝茶,”杜月笙淡淡道,“说你强抢他的烟土,欠了他三千大洋,让我帮忙问问,什么时候还。”他从怀里掏出张借据,往铁头强面前一扔,“这上面的手印,是你亲按的吧?”
借据上的墨迹还没干,铁头强的脸瞬间白了。他最怕人提烟土的事——那批货是日本人的,要是被催债,他十条命都不够赔。
“你……你想怎么样?”铁头强的声音发颤,抓着斧头的手松了松。
“放了小石头,”杜月笙弯腰扶起沈先生,指节擦过他胡子上的血,“把书都放回书局,再把砸坏的书架修好。至于这地盘,”他看了眼沈先生,“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铁头强咬着牙,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却不敢硬扛。他突然踹了身边的汉子一脚:“混账!谁让你们动沈先生的?还不快把书捡起来!”
这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了——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铁头强,竟像换了个人。
汉子们忙不迭地捡书,小石头扑进沈先生怀里,祖孙俩抱着哭,眼泪掉在《四库全书》残卷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周围的街坊们涌进来帮忙,教书先生用袖口擦着额头上的血,把散落在地上的线装书一本本摞好,动作虔诚得像在朝圣。
铁头强看着沈先生,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往桌上一扔——是那本宋版《楚辞》,书页被虫蛀了几个洞,却被裱得整整齐齐。“当年……当年没好好看,”他别过脸,声音粗嘎,“还给你。”
沈先生愣住了,捧着《楚辞》的手在发抖,突然老泪纵横:“你……你还留着……”
“废话少说!”铁头强转身就走,靴底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以后这书局的‘保护费’,我包了!谁他妈敢来捣乱,先问问我的斧头!”
汉子们跟在他身后,走得却像逃。
日头偏西时,书局重新摆好了书架。沈先生让小石头研墨,亲自在门板上写了副对联:“书香能致远,骨气可撑天”,墨汁淋漓,透着股劫后余生的劲。
街坊们送来的伤药堆在柜台上,教书先生给沈先生包扎伤口,小石头在给被踩坏的书贴糨糊,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尘埃在光里跳舞,像无数跳动的字。
“先生,这书局算是抢回来了。”阿笙看着沈先生把《楚辞》放进樟木箱,“铁头强怕是再也不敢造次了。”
杜月笙望着书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书,线装书的古味混着新印报纸的香,比任何烟土都让人踏实。“抢回来的不是书局,”他说,“是这地盘上的魂——读书人的骨气,字里行间的正气。只要这魂还在,再硬的斧头,也劈不开。”
沈先生突然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本线装《论语》:“杜先生,这个您收下。当年我说读书能让人活得像个人,您现在……活得比谁都像。”
杜月笙接过《论语》,封面的绢布磨得发亮,却透着股温润的厚。他想起铁头强扔还《楚辞》时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抢地盘的事,有时就像翻书,看似撕破了页,实则在字缝里,藏着连斧头都劈不开的念想。
夜色降临时,书局的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在福州路的青石板上,像泼了一地的墨。沈先生在教小石头读《论语》,声音苍老却有力,混着远处的车声,竟比任何吆喝都动听。
而在斧头帮的堂口里,铁头强正对着那本《楚辞》发呆,手下的弟兄们不敢出声——他们从没见过帮主对着本书看这么久,更没见过他偷偷用袖口擦眼角。有些地盘,抢到手容易,守着心难,铁头强大概是懂了,却嘴硬得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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