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国公夫人房里的檀香味就飘进了林晏的院子。
林晏被两个大丫鬟从被窝里挖出来,迷迷瞪瞪按在梳妆台前,嘴里还叼着半块没咽下去的玫瑰酥。
“我的儿,快瞧瞧!”
国公夫人亲自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进来,脸上堆着笑,献宝似的打开。里面厚厚一摞,全是装裱精美的仕女小像和附带的笺纸。
林晏瞥了一眼,差点被嘴里的酥噎住。满匣子莺莺燕燕,或执扇低眉,或抚琴浅笑,环肥燕瘦,画得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仙女儿似的。
他抓起茶杯猛灌一口,把酥冲下去,眼皮都懒得抬:
“娘…大清早的,看这个干嘛?您儿子我还小呢!不急!”
“二十一了还小?”
国公夫人嗔怪地点了点他额头,抽出一张画工最精细的,“瞧瞧这个,李尚书家的嫡小姐,真正的大家闺秀,温婉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这个,王侍郎家的,性子活泼,跟你肯定合得来……”
林晏只觉得满耳朵都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嗡嗡作响。他烦躁地抓了抓睡得翘起来的头发,身子一歪就想往软榻上倒:
“哎哟娘!我头疼!昨儿晚上没睡好!这些您先收着,等我…等我建功立业了再看!”
说完,也不管他娘在后头喊,脚底抹油就溜出了房门,活像背后有鬼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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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马球场,日头正烈。尘土飞扬,骏马嘶鸣,穿着鲜亮骑装的公子贵女们策马追逐,球杆挥舞间,引来阵阵喝彩。
林晏蔫头耷脑地坐在凉棚下,一身簇新的宝蓝骑装衬得他唇红齿白,却像霜打的茄子。
旁边坐着几位妆容精致的贵女,正用团扇半遮着脸,小声谈笑,眼波时不时朝他这边瞟。
“林公子怎么不下场玩玩?可是嫌我们姐妹球技粗陋,入不得眼?”
一位穿着鹅黄骑装的姑娘,声音娇滴滴地开口,带着点试探。
林晏正盯着场边一匹低头啃草根的马发呆,闻言一个激灵,赶紧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
“啊?没…没有!天太热,有点…有点中暑!”
他胡乱抓起旁边冰镇酸梅汤的杯子灌了一大口,冰得龇牙咧嘴,心里只想骂娘。
这劳什子马球会,就是他娘安排的“偶遇”!场上的贵女,十有八九都在那匣子里见过画像!
他如坐针毡,屁股在锦凳上挪来挪去,只盼着日头快点偏西,好让他借口溜号。
好不容易熬到中场休息,林晏瞅准机会,捂着肚子就往场外溜:“对不住对不住!腹痛!失陪!”
留下几位贵女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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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日,城东赵侍郎家的园子里,又开起了“赏菊诗会”。假山流水,曲径通幽,各色名品菊花争奇斗艳。凉亭里设了笔墨,一群才子佳人正对着满园秋色吟风弄月。
林晏被硬塞在角落里,面前摊着张雪浪笺,手里毛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砚台,墨点子溅了几滴在袖口也浑然不觉。
耳边是才子们抑扬顿挫的“采菊东篱下”,贵女们柔声细语的“人比黄花瘦”,听得他昏昏欲睡。
“林公子才思敏捷,不知对着这‘金背大红’,可有佳句?”
一位穿着月白衣裙、气质清冷的姑娘款款走近,声音如珠落玉盘,正是李尚书家那位“温婉贤淑”的千金。
林晏一个激灵,瞌睡虫全吓跑了。他看着眼前那盆开得跟大脸盘子似的菊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起了云州田埂上被他追着跑的芦花鸡。
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呃…好花!真大!…嗯…挺黄的!”
说完,自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小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周围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林晏臊得满脸通红,再也待不住,胡乱拱了拱手:
“在下…腹中绞痛!先行告退!诸位尽兴!”
话音未落,人已经兔子似的窜出了凉亭,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寂静和那盆兀自怒放的“金背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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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霄书房的窗敞开着,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
林晏像只被霜打了又淋了雨的鹌鹑,蔫蔫地趴在宽大的书案上,下巴抵着冰凉的紫檀木桌面,把玩着谢霄那对玉麒麟镇纸,嘴里长吁短叹。
“唉……”
“又叹气?”
谢霄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从摊开的奏折上移开,落在他没精打采的侧脸上。
少年眼下带着点淡淡的青影,眉头拧着个小疙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林晏一听这问话,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抬起头,小脸皱成一团,声音里全是控诉和烦躁:
“烦死了!呜呜!你是不知道!我娘魔怔了!天天给我塞那些劳什子画像!今儿马球会,明儿赏花会!全是那些小姐!这个温婉那个活泼!看我的眼神就跟…就跟看砧板上的肉似的!我一点都不喜欢!烦都烦死了!”
他越说越气,抓起玉麒麟在桌上咚咚咚地顿了几下,仿佛那是他娘塞给他的画像。
谢霄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却无意识地捻了捻狼毫笔的笔杆。他看着少年气鼓鼓的脸颊,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抗拒和苦恼,像只被强行套上项圈的小兽。
“嗯。”
谢霄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奏折上,似乎想继续批阅。
可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汁都凝聚成滴将落未落,他却迟迟没有写下下一个字。
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光幕,在他手腕上方无声地展开。幽蓝的光线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他指尖在虚空中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一行清晰的字迹无声地浮现在光幕中央:【关于林晏婚事潜在风险的初步评估报告……】
“报告”两个字刚刚显现,谢霄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阴霾和烦躁。
他指尖猛地一划,如同拂去一片碍眼的尘埃,那行刚刚浮现的字迹瞬间被抹除得干干净净,光幕恢复了空白的待机状态。
他搁下笔,指尖在冰凉的玉麒麟上无意识地叩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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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正院花厅,晚膳刚撤下去,茶香袅袅。国公夫人看着心不在焉、筷子只扒拉碗里几粒米的儿子,忍不住又旧事重提。
“晏儿啊,今儿马球会上,刘御史家的小姐,娘瞧着就挺好,英姿飒爽的,跟你投缘!还有李小姐,虽说性子冷了点,可那才情是真真儿的好!你……”
“娘!”
林晏猛地放下筷子,碗底磕在桌面上“哐当”一声脆响。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委屈,
“您能不能别说了!我说了我不喜欢!我谁都不喜欢!我头疼!我出去透透气!”
他霍然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花厅,留下国公夫人愕然又无奈地僵在原地。
林晏闷头冲出了国公府气派的大门,夜风一吹,那股憋闷烦躁非但没散,反而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两条腿却自有主张,熟门熟路地拐过几条街巷,一头扎进了谢霄那清静的小院。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有些昏暗。谢霄没在书案后,正负手立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侧影显得有些沉郁。
窗边的矮几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剔透的琉璃杯,里面盛着大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一股清甜馥郁的果香。
林晏闯进来,一眼就看到了那杯酒。他此刻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又堵又闷,只想找个东西把这股邪火压下去。
他二话不说,几步冲过去,抓起那杯谢霄因为心烦而倒好、还没来得及入口的果酒,仰起脖子就“咕咚咕咚”猛灌了下去!
冰凉的、带着浓郁甜香和一丝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冲淡了心头的燥热。他喝得太急,几滴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滑过白皙的下颌。
“咳…咳咳!”
辛辣的后劲冲上来,林晏被呛得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瞬间漫开一片醉人的红霞,一直染到了耳朵尖,连眼尾都泛起了一层潋滟的水光。
他胡乱用手背抹了抹嘴,喘着气,把空了的琉璃杯往矮几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响声,嘴里还含糊地嘟囔:“…什么破酒…这么辣…”
谢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转过身,眉头紧锁,大步上前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胡闹!谁让你喝的?”
林晏被谢霄有力的手臂扶着,勉强站稳。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张清俊又熟悉的脸。
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薄怒。
林晏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像塞满了柔软的棉花,心口那点烦闷被酒意一蒸,反而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冲动。
他忽然伸出手,滚烫的指尖带着酒气,轻轻戳了戳谢霄紧抿的、看起来异常柔软的薄唇,声音含混不清,带着醉后的娇憨和执拗:
“呜呜…你为什么…不让我喝?你刚才…是不是也想喝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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