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回了受伤的孩童,辞别了那些千恩万谢的村民后,我便快步离开了西岐地界。
临江两岸,人文风情变换显着。泾水如一条流动的玉带,两岸风光悄然变幻。当夕阳熔金,将浩渺江面染成一片醉人的橙红时,一股截然不同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黄昏的泾江,仿佛被点燃了生命之火。 与西岐黄昏的静谧农耕图景不同,这里是一片沸腾的欢乐海洋。江面上,满载而归的渔船不再是沉默的剪影,而是成了移动的歌台。粗犷豪放的渔歌此起彼伏,划破暮色:
“哎——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嘿——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哟!”
“哎——今日何日兮,得与子同舟。”
“嘿——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哟!”
歌声并非独唱,而是男女交相应和,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打渔归来的汉子们赤着古铜色的臂膀,站在船头放声高歌,眼神热辣辣地望向岸边或邻船的女子。岸上或临水竹楼上的女子们,也毫不扭捏,脆生生的嗓音穿透江风,带着俏皮与大胆回应着,歌词里不乏打情骂俏的俚语,引来阵阵善意的哄笑和更热烈的对歌。桨声、水声、歌声、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热烈奔放的生命交响。
我们被这从未见过的鲜活景象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姬叔更是像只被新奇事物点燃的小兽,索性坐在路边,眼睛瞪得溜圆,指着江上你来我往对歌的男女,激动得语无伦次:“天哪!长兄!二哥!你们快看!他们……他们竟能这样!男……男女当众对歌!还……还那样说话!” 他脸上写满了惊奇与兴奋。在西岐,女子多是温婉含蓄,何曾见过这般爽朗泼辣、与男子平等嬉闹的场景?
“大惊小怪!”姬仲习惯性地斥责弟弟,但斥责声中却没了往日的严厉,反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和轻松。他的目光也被岸上临水竹楼里探出身来、笑靥如花回应渔歌的少女们吸引。与西岐庄重内敛的氛围相比,这里热烈、直白、充满烟火气的自由气息,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我们心中某些固有的藩篱,让我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舒畅。
此刻,我负手立于岸边,含笑看着眼前这幅生动的“泾江晚唱图”,眼中、心中都充满了欣赏与理解。“莫怪叔弟新奇,”我温言道,“入乡随俗,体察民情,亦是学习。与民同乐,若自身心如槁木,又如何能真正体会此间真味?” 我深知有莘与西岐不同的文化底蕴。要了解有莘……首先要放下成见,感受此地这份独特的生命力。
“长兄说得太对了!”姬叔得了支持,立刻挺直腰板,对着姬仲做了个鬼脸,随即又兴致勃勃地转向我,“兄长!你看岸上多热闹!灯火都亮起来了,还有香味飘过来!咱们去看看吧?跟他们一起唱唱歌也行啊!” 他虽然爱玩闹,但并非不知分寸。只是眼前这鲜活的一切,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比起二弟,他更喜欢我的包容——我总能理解他的好奇,并试图引导他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这是我身为长兄对弟弟应当的气度。叔弟的性格,只有让他心悦诚服,他才会接纳我的意见。
当暮色四合,泾江沿岸依水而建的水寨竹楼次第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像一串遗落在人间的星子。竹楼大多由粗壮的竹木支撑,悬于水上,通过曲折的木栈道或竹梯与岸相连。晚风中飘来阵阵烤鱼的焦香、米酒的醇厚,还有隐约的欢声笑语。确实是个落脚休憩、感受风情的好地方。
我唤来船上熟悉有莘风俗的护卫询问道:“前方水寨,可能方便借宿?”
“回世子,有莘民风淳朴好客。只要寻到门口挂有‘留客’或‘飨食’木牌的人家,奉上些许珠贝、盐巴或实用的物件作为酬谢,主人必定热情款待。若聊得投缘,分文不取也是常事。”
“甚好。那便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想必不会耽误行程。” 本可宿在船上,但我想更深入地感受这片土地的气息。
“太好了!”姬叔欢呼雀跃,几乎要跳起来,“这下可有得玩喽!”
说罢,我们便朝着灯火最密集的一处村寨行去。此时,正是渔民归家的高潮。只见归航的渔船灵活地穿梭,船上的汉子们一边将船熟练地系在自家竹楼伸向水面的粗大梁木上,一边还不忘跟岸上或邻家的女子高声调笑几句。系好船,便沿着湿漉漉的木台阶或竹梯,噔噔噔地跑回温暖的家中,留下身后一串爽朗的笑声和未尽的歌谣。岸上,早有孩童提着小小的鱼篓在栈道上奔跑嬉闹,等待归家的父亲带来新奇的小鱼或贝壳;主妇们则倚着竹楼的栏杆,大声招呼着晚归的家人,声音里满是关切与喜悦,毫无责备之意。整个村寨沉浸在一种忙碌、喧闹却又无比和谐温暖的氛围中,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兄长!兄长!你们快看啊!”姬叔又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指着那些临水而建的竹木吊脚楼,“他们的房子是长在水上的!像鸟窝一样!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栈道,太有趣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寨里家家户户透出的温暖灯火,听着随风飘来的、听不懂却充满欢快的俚语歌声,嗅着空气中混合着水汽、烤鱼和某种花香的气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喜爱油然而生。
“这里真好啊!到处充满着自由歌声和烟火气息的土地。比规矩森严的西岐好太多了——自由散漫!无拘无束!这才是我要的生活啊!”他大声宣布道。
我们听了,也只是笑笑。待我们行至一处竹楼栈桥旁,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倚着栏杆,悠闲地吸着一杆长长的竹根烟斗,望着归帆出神。我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对着老者行了一个揖礼。
“老人家安好。我兄弟三人行路至此,天色已晚,想寻一处清净宿处,不知老人家可否指点一二?”
老者闻声转过头,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暮色中依然明亮。他仔细打量着我们……
“小伙子……你气度沉凝,容貌俊逸非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雍容;这身后二位,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灵动跳脱,皆是不凡啊!”
“老人家谬赞了!”我不好意思拜道。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放下烟斗,笑呵呵地用带着浓重水乡口音的官话问道:“三位后生一看就不是凡俗之人!老夫……这乡野水寨,怕是委屈了贵人。”
“老人家多虑了。家中长辈常教导,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路更要亲历亲为,方知民间疾苦、世道人情。若挑三拣四,嫌这嫌那,便失了游历的本意,真成了走马观花的游玩了。” 我语气极尽真诚,提及祖父教诲时,眼中更是带着敬意。
“哦?”只见老者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如同盛开的菊花。“好!好家教!难得!难得啊!” 他连声赞叹。“只是,这水寨人家,屋舍简陋,吃食也多是粗茶淡饭、江鲜野味,怕是怠慢了三位。”
“老人家言重了。”我连忙摆手,笑容尽可能温煦。“风餐露宿亦是常事。只要干净清爽,能遮风避雨便好。”
“这样啊!”老者点点头,看他心中已有计较……随即变得热情了起来。“三位公子若是不嫌弃老汉家贫屋陋,不如就到我家竹楼歇息一晚?家里就我和老婆子两人,儿子儿媳带着孙儿们上山猎些野味去了,空房倒有两间。粗茶淡饭,管饱!”
“如此,叨扰老人家了!”我兄弟三人闻言,皆面露喜色,齐齐向老者躬身致谢。
“不叨扰,不叨扰!远来是客嘛!”老者爽朗大笑,引着我们三人踏上通往自家竹楼的吱呀作响的木栈道。边走边热情地介绍:“我们这有莘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天爷赏饭吃,日子过得也就图个自在快活!不像城里那么多规矩讲究。待会儿让我家老婆子给你们整治点刚捞上来的江鲜,配上她腌的脆笋、熏的腊肉,再温一壶自家酿的甜米酒,保管你们吃得舒坦!”
活泼的姬叔一听有吃的,眼睛更亮了,忍不住插嘴问道:“老人家,方才听您说饭后还有热闹?”
“哈哈,小公子耳朵真灵!”老者捋着胡须,笑得开怀,指着岸边一片开阔的沙地说道:“瞧见没?就你们泊船旁边那片空地!等月亮爬上山头,篝火一点起来,那就是我们寨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儿,还有我们这些老骨头,都会聚到那里。围着火堆,敲起竹梆,打起牛皮鼓,唱着祖辈传下来的歌谣,跳着祈愿丰收、感谢天地的舞步!没那么多讲究,就是图个高兴,驱散一天的劳累!你们要是感兴趣,吃完饭尽管去瞧瞧,跟着跳两下也无妨,没人笑话!就是些乡野粗人的把戏,热闹是热闹,只怕入不了贵人的眼哟!” 老者话虽自谦,语气里却充满了对这份传统和欢乐的自豪。
“有篝火舞会?!”姬叔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袖,“长兄!听见没!太有意思了!我们一定要去!”
我和姬仲也被这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民俗活动所吸引,一路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容。初入异国便能深入体验如此鲜活的风情,怎能不心生欢喜?
我对老者笑道:“老人家过谦了。方才船行江上,已闻贵地渔歌互答,嘹亮悠扬,直入人心,令人心旷神怡。此等源于天地、发自肺腑的欢歌乐舞,质朴纯粹,充满生机,正是最珍贵的风土人情,远非城中刻意雕琢的丝竹管弦可比。能得见如此盛景,是我兄弟三人的福气,感激还来不及,岂有嫌弃之理?”
老者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深深的沟壑:“公子能这么想,真是……真是太好了!不瞒你说,过些日子就是我们‘夏禘’大祭了,都城那边才叫一个热闹!祭社稷、拜水神、还有盛大的歌舞百戏!三位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这趟有莘之行,保管让你们大开眼界,不虚此行啊!”
“承老人家吉言!”我兄弟三人再次郑重地向这位热情好客的老者躬身致谢。
“哈哈哈,客气啥!走,回家去!老婆子该等急了!”老者爽朗的笑声在暮色中回荡,他转身引路,步伐轻快。
四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悬于水面的栈道上。脚下是潺潺流水,头顶是漫天燃烧的晚霞,远处是炊烟袅袅、灯火点点的温暖竹寨。老者微驼却精神矍铄的背影,三位风姿卓然的年轻公子,与这如诗如画的水寨晚景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流淌着淳朴人情与异域风情的动人画卷。篝火未燃,那份属于有莘的、乐天知命的暖意,已然在每个人心中悄然升腾。
喜欢思无邪之关关雎鸠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思无邪之关关雎鸠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