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异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汪臧海心中荡开层层涟漪。他屏息凝神,在黑暗中静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手始终紧握着短刃,耳中捕捉着驿馆庭院内的一切细微动静——风声、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哗、巡夜卫兵规律但略显拖沓的脚步声。那声异响并未再现,仿佛只是错觉,或是某种警告。
他并未重新点燃灯烛,借着从窗棂透入的微弱月光,将写给青鸾的信仔细封好,藏在贴身之处。乌马尔在宴会上赤裸裸的威胁言犹在耳,在这敌友难辨的龟兹王城,任何与外界联系的举动都必须慎之又慎。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汪臧海便起身,如同无事发生。他召来赵斥候,低声告知了昨夜可能的异常。赵斥候脸色一沉,立刻加派了心腹人手,暗中加强对驿馆,尤其是汪臧海住所的警戒。
早膳过后,汪臧海决定主动出击。他向龟兹王府递上名帖,请求拜访昨日宴会上相谈甚欢的工官羯猎颠,理由自然是继续探讨工技之学。王府很快回复,允其所请,并派了昨日那名小吏前来引导。
羯猎颠的官署位于王宫外围的一片建筑群中,毗邻着王室的工坊区域。与宫殿的华美不同,这里充满了务实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皮革、金属和矿物颜料的味道,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锯声、陶轮转动声不绝于耳。
羯猎颠在自己的官廨中接待了汪臧海。廨署内陈设简单,除了必要的案几坐榻,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摆放的几个大书架,上面堆满了卷轴、皮册以及各种模型——水利闸门、建筑斗拱、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坎儿井剖面模型。墙上挂着几张绘制精细的龟兹城防图和水利渠网图。
“汪郎中昨日一席话,令在下茅塞顿开,回味良久啊。”羯猎颠热情地迎上前,摒退了左右,只留一名心腹书吏伺候茶水。
“大人过谦了,龟兹工技博大精深,在下亦是仰慕不已,特来请教。”汪臧海谦逊回礼,目光却被案几上一件未完成的器物所吸引。那是一个结构复杂的青铜器,似乎是一种用于测量时间或星象的仪器,其上的刻度与符号,与他之前所见星图颇有几分神似。
羯猎颠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此乃根据古籍复原的‘仰仪’,用以观测星辰运行,确定节气。可惜其中几处关键部件,尤其是校准方位用的‘悬锤’,始终难以找到合适的材料,普通金属易锈,玉石又易碎。”
汪臧海心中一动,状似随意地问道:“昨日宴上,听闻贵国乐器中镶嵌有一种‘墨玉’,音色浑厚,不知此物性质如何?或许可用于此仪?”
羯猎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但很快被掩饰过去。“汪郎中也对‘墨玉’感兴趣?此物确实奇特,质地坚硬逾铁,色泽沉黯,触手生温,且极耐腐蚀。不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此物并非寻常玉石,据古老传说,乃是从西方‘圣山’——穆斯塔格岭深处得来的‘天铁之髓’,极为稀少,王室亦视若珍宝,寻常工坊难得一见。”
“穆斯塔格岭……圣山……”汪臧海默念着这个名字,将其牢牢记在心里。“原来如此。看来此物确非凡品,难怪能赋予乐器独特音色。”
“不止音色。”羯猎颠似乎谈兴渐浓,也可能是出于技术上的分享欲,“据宫廷秘藏的一些残卷记载,上古之时,曾有匠人尝试以此‘天铁之髓’混合其他金石入炉,欲铸神兵,虽未成功,却发现其熔炼时能引动地火,光华夺目,且锻造出的器物碎片,锋利异常,千年不锈。只是其熔炼之法早已失传,那处尝试熔炼的古老工坊,也早已湮灭在圣山脚下的某处,无人知晓其具体位置了。”
汪臧海听得心潮澎湃。熔炼“天铁之髓”,引动地火,锻造神兵……这与他师父墨天工追寻的“陨玉”,以及那支神秘西来队伍的目标,何其相似!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天铁之髓”即便不是“陨玉”本身,也必然是与之密切相关的珍稀矿物!
他强压激动,继续与羯猎颠探讨其他工技问题,从建筑力学到水利计算,两人相谈甚欢。汪臧海渊博的学识和独到的见解,让羯猎颠大为折服,引为知己。临别时,羯猎颠甚至亲自将汪臧海送出官署,并赠予他几卷关于龟兹传统建筑工艺和水利计算的抄本。
“汪郎中,西域之路漫长,务必珍重。”在工坊区入口分别时,羯猎颠意味深长地低声说了一句,“有些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似乎意有所指,但并未明言。
汪臧海郑重谢过,心中明了这是对方善意的提醒。
返回驿馆的路上,汪臧海刻意让引导的小吏带他绕行,经过一些较大的金属加工和陶器工坊区域。他仔细观察着当地工匠使用的工具、炉具和技法,与中原进行对比,收获颇丰。在一家颇具规模的铜器作坊外,他注意到几名工匠正在围着一个刚刚熄火的小型坩埚炉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沮丧和困惑。
通译上前打听后告知汪臧海:这些工匠尝试用一种新发现的、略带磁性的黑色矿石作为助熔剂,希望能提升铜器的硬度,但炉温似乎始终达不到要求,几次尝试都失败了,矿石也无法完全融化,反而结成了一些坚硬的、无法利用的渣块。
汪臧海心中一动,请求观看那种黑色矿石。工匠们见他是官方贵人,不敢怠慢,取来了一些样本。那矿石呈块状,表面粗糙,乌黑中带着些许暗红纹路,入手颇重,隐隐能感到一丝极微弱的磁性。
“此物从何得来?”汪臧海问道。
“回大人,是从西边山里,一个放羊娃捡来换馕吃的,具体位置他也不清楚。”工匠头领恭敬地回答。
汪臧海仔细查看了矿石,又询问了工匠们使用的燃料和鼓风方式。他判断,并非炉温绝对不够,而是这种矿石的熔点可能极高,或者需要特殊的熔炼环境(比如更强的还原焰,或者类似羯猎颠提到的“地火”)。他并未点破,只是建议他们可以尝试改进鼓风设备,或者混合其他已知的助熔剂再行试验,随后购买了一小块矿石样本带走。
回到驿馆,已是午后。汪臧海将今日所得——关于“天铁之髓”、“穆斯塔格岭”、古老熔炼术以及磁性矿石的信息——仔细整理记录。他感到,目标已经越来越清晰,西行的方向直指那座被称为“圣山”的穆斯塔格岭。
然而,危机也随之而来。傍晚时分,赵斥候面色凝重地找到他,告知了一个坏消息:他们派往城内试图寻找可靠商队寄信的一名随从,在返回驿馆的途中,于一条僻静小巷遭遇不明身份者袭击,随身财物被抢,万幸的是人只受了些轻伤,但汪臧海那封写给青鸾的信,却被抢走了!
“对方目的明确,就是冲着信来的!”赵斥候咬牙道,“肯定是帖木儿那些人干的!他们想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联系,还想知道我们掌握了什么!”
汪臧海心中一沉。信中被抢,虽然他用词隐晦,但以乌马尔手下必有能人,很可能从中解读出一些信息,尤其是关于火焰山祭坛和“星图”的发现。这无疑让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更加被动和危险。
“加强戒备,所有人没有要事,尽量不要单独外出。”汪臧海沉声命令,“另外,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尽快离开龟兹。”
就在他们商议之际,驿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一名龟兹王府的侍卫队长带着一队士兵,径直闯入使团居住的院落,声称接到密报,使团中有人私藏违禁的“诅咒之物”,欲对龟兹王不利,要求进行全面搜查!
正使又惊又怒,出面严词拒绝,声称这是对大明使团的污蔑和侮辱。双方在院中对峙,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汪臧海冷眼旁观,心中雪亮。这显然是乌马尔一伙的阴谋,要么是想栽赃陷害,要么是想借搜查之名,查探使团是否携带了从火焰山或其他地方得到的“特殊物品”,比如那黑色奇石的碎屑或液体样本!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一名王府内侍匆匆赶来,在侍卫队长耳边低语了几句。侍卫队长脸色变了变,狠狠地瞪了使团众人一眼,撂下一句“此事尚未了结”,便带着士兵悻悻退走了。
虚惊一场,但威胁已然摆上台面。
是夜,汪臧海站在窗前,望着龟兹城璀璨的灯火与远处黑暗中巍峨的山影。穆斯塔格岭——“冰山之父”的呼唤越来越清晰,但前方的阻碍也越来越多。
他摸了摸怀中仅剩的小半袋青鸾药散,以及那块磁性矿石样本。技术、秘密、阴谋、险阻……所有的一切,都汇聚向西方那座圣山。
他知道,在龟兹的停留必须结束了。接下来,他们将直面更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来自帖木儿势力更疯狂的阻截。
西行之路,自此将步入最艰险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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