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氛围，在“信任射击”科目下达的瞬间，陡然变得粘稠而沉重。
不再是固定的靶标，不再是单纯的环境对抗。这一次，枪口所指的方向，与“人”的要素产生了直接而残酷的关联。
教官周锐站在队列前，他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冷硬，眼神里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信任射击。顾名思义，考验的是狙击手与观察手之间，以及队员与队员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的声音像是被冰水浸过，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心头，“规则很简单：两人一组，交替扮演射手与配手。配手将手持标准胸环靶，站立于一百五十米外指定位置。射手，需要在观察手的指令下，对配手所持靶标进行边缘射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手术刀般刮过每一张瞬间绷紧的脸。
“子弹，将从靶标边缘十公分内掠过。误差超过这个范围……”周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后果，你们清楚。”
没有明说的后果，比任何具体的惩罚都更令人恐惧。那意味着可能致残，甚至致命的危险。这不是模拟，这是实弹，是真正将队友的生命，寄托在自己扣动扳机的指尖，寄托在观察手精准的计算和指令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有人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有人眼神闪烁，不敢与周锐对视，更不敢去看那些即将为自己持靶的队友。
“这是成为‘龙刃’狙击手必须跨越的心理关。”周锐最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无法将背后交给队友的人，不配留在这里。现在，分组！”
分组名单迅速公布。林陌的搭档，毫无悬念是赵峰。赵峰推了推眼镜，脸上看不出丝毫紧张，只有一种进入工作状态的绝对专注。他迅速检查着手中的观测设备，低声对林陌道：“按照标准流程来，相信我计算的数据。”
林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远处那些已经就位的持靶队员。他们站在那里，像一排孤零零的标桩，手中的靶牌在风中微微晃动，显露出其下血肉之躯的脆弱。
信任？林陌对这个词的理解，源于山林。是爷爷将后背交给他在密林中穿行，是猎犬与他默契地围堵猎物。但那是一种基于长期共同生存积累的本能信赖。而此刻，要他立刻将这种关乎生死的信任，交付给一个认识不久、更多是基于理性分析和天赋认可而结成的搭档，他的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但他没有选择。这里是“龙刃”的熔炉，规则就是规则。
训练开始。
第一组队员上场。担任射手的队员趴伏在地，据枪的手明显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观察手的指令声通过单兵通讯传来，带着强作镇定的沙哑。枪响的瞬间，持靶的队员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子弹呼啸而过，在靶纸边缘留下一个惊险的弹孔。
“通过。”周锐冰冷的声音宣布。
但那持靶队员走下场地时，脸色依旧有些发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视觉、听觉上感受到子弹从自己身体极近处掠过的冲击，远非旁观所能体会。
一组接一组，有人顺利通过，有人则因为压力导致动作变形，子弹偏离安全区，虽未伤人，但也引来了周锐毫不留情的呵斥和全队加练的惩罚。场地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轮到林陌和赵峰。
赵峰将靶牌递给林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依旧平稳：“稳住，按我说的做。”然后，他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一百五十米外的指定位置，站定，举起靶牌。他的身影在瞄准镜中，显得遥远而清晰。
林陌深吸一口气，俯身趴下，架好步枪。冰冷的枪托再次抵上肩窝，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定感。他调整呼吸，祖传的呼吸法悄然运转，试图将心中那丝因“人”而起的异样情绪压下去。
“风速3，风向稳定右前侧20度，湿度……”赵峰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传来，清晰，冷静，不带任何多余情绪，只有一连串精确的数据和简洁的修正指令。
林陌依照指令，微调着枪口。十字线压在靶纸的边缘，那个需要子弹擦着而过的危险区域。他的目标，不再是纸质的中心，而是那薄薄一层边界之外，赵峰稳稳站立的身影。
他能透过高倍镜，看到赵峰镜片后平静的眼神，甚至能看清他因举靶而微微用力的手臂肌肉线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他的观察手，是他刚刚建立起初步联系的搭档。
信任。
计算。
本能。
纪律。
各种念头如同细小的泡沫，在他空明的内心之境边缘泛起，又被强行按捺下去。他必须相信赵峰的数据，必须摒弃所有个人情绪，必须像对待山石树木一样，冷静地执行这次射击。
他的食指，开始预压扳机。
呼吸放缓，心跳沉静。世界的喧嚣远去，只剩下瞄准镜中的十字线，耳机里赵峰稳定的声音，以及指尖那逐渐增加的、细微而坚定的压力。
就在扳机行程即将抵达临界点，子弹即将破膛而出的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
林陌眼角的余光，透过瞄准镜的视野边缘，瞥见了一道身影。
一道他无比熟悉，甚至已经镌刻在潜意识里的身影。
林朔。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远处靶场边缘的观察区域内，正与另一名教官低声交谈着什么。她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冷峻，目光似乎正扫过整个射击区域。而她所站的位置，虽然不在弹道直线上，但从林陌这个角度看去，却仿佛正好处于子弹飞行轨迹延伸方向的远端背景之中。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他古井不波的心境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林朔……”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炸开，伴随着边境雨夜她伸出的手，枕头下那管微凉的药膏，评审室里她力排众议的担保，走廊里与她擦肩而过时那缕冷冽的气息……所有被压抑的、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被无意中触动了开关，轰然涌动！
她怎么会在那里？
流弹会不会有万一？
如果失手……
“砰！”
思维的混乱与指尖的动作，几乎发生在同一刹那。
在他心头一紧，意念出现微小偏差的瞬间，扣扳机的动作已经无法收回。
子弹脱膛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一百五十米外的靶标。
林陌的心脏，在枪响后的那一刻，仿佛骤然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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