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哨声如同钢针，刺破睡眠，精准而冷酷。宿舍里瞬间炸开一片混乱的声响——床架吱呀作响，急促的脚步声，压低嗓音的互相催促。对于大多数新兵，这是又一天与疲惫、纪律和自身极限搏斗的开始。
林陌在上铺睁开眼，眼神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冷。他习惯了在山林中根据光线和生物钟自然醒来，这种尖锐的、强制性的信号让他神经末梢都感到不适。他坐起身，动作并不快，带着一种与周遭慌乱格格不入的从容。
下方，孙猛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将那团柔软的被子折叠出锋利的棱角，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刘小刀则在笨拙地整理着床单，试图抹平每一道褶皱。他们看到林陌不紧不慢的样子，交换了一个讥诮的眼神。
林陌没有理会。他拿起自己的被子，手指拂过布料，感受着棉花的蓬松。在他的认知里，被子的功能是保暖，叠成这种形状除了占用空间和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他凭着对结构和力道的本能理解，随意地折叠了几下，一个大致方正，但边角圆润、绝对称不上“豆腐块”的被子便成型了。然后他开始整理个人储物柜，里面的物品按照他习惯的取用频率和方式摆放，整齐，但绝非条令规定的标准模式。
陈海如同精准的时钟，在哨响后五分钟踏入宿舍。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张床铺，每一个储物柜。大多数新兵屏息凝神，等待审判。
他的脚步在林陌的床铺前停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编号***，”陈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在地上，“出列。”
林陌从床边站起身，走到过道中央。
陈海指着他的床铺：“这是什么？”
“被子。”林陌回答，语气平静。
“我问你它像什么！”陈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陌看着那被子，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不像方块。”
“为什么不像？”
“它本来就不是。”林陌的逻辑简单直接。在他眼中，强求一种违背物体本身属性的形态，是无效且愚蠢的。
陈海的脸色沉了下去。他走到储物柜前，看着里面那套自成体系的摆放方式。“条令规定了内务标准。为什么不做？”
“不方便。”林陌回答。他认为取用快捷、符合个人习惯才是效率的最大化。
“不方便？”陈海几乎要气笑了，他转过身，面对全体新兵，声音如同扩音器般在狭小空间内回荡，“在这里，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为什么，没有方不方便！条令就是唯一的标准！你的个人习惯，在这里，是垃圾！是必须被扫进历史垃圾桶的糟粕！”
他猛地转回头，盯着林陌，眼神锐利如刀：“我昨天说过什么？服从！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林陌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自身认知的不解。这种不解，在陈海和周围新兵看来，就成了赤裸裸的挑衅和傲慢。
“我认为，效率更重要。”林陌试图解释，用他有限的词汇表达自己的观点，“快速准备好，才能应对突发情况。”
“突发情况？”陈海逼近一步，几乎与他脸贴着脸，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在这里，我就是最大的突发情况！我的命令，就是你需要应对的一切！收起你那套山沟里的想法！在这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个人主义与集体规则的冲突，在这一刻，以最直接、最剧烈的方式爆发出来。林陌的思维模式是实用主义和结果导向的，而军队，尤其是在新兵连，强调的是过程绝对标准化和意志的绝对服从。这两种逻辑如同两条无法交汇的平行线，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俯卧撑！一百个！现在开始！”陈海不再废话，直接下达了惩戒命令。他要打掉的，就是这种“我认为”的苗头。
林陌看了他一眼，没有争辩。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开始一下一下地做着俯卧撑。他的动作标准而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仿佛不是在受罚，而是在进行某种日常训练。一百个俯卧撑对他的体能而言，并不算太大的负担。
其他新兵噤若寒蝉地看着，孙猛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
然而，身体的惩罚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队列训练，才是真正的煎熬。
“向右——看齐！”
林陌看着右边士兵的鼻尖，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他的空间感和距离感极佳，总能迅速找到最精确的位置。但这在整齐划一的队列里，有时反而显得突兀。
“齐步——走！”
林陌迈开步子。他的步伐跨度极大，落地轻盈，带着猎人长途跋涉时节省体能的习惯。这直接导致他要么冲到了整个队列前面，要么为了跟上节奏而显得步伐凌乱。
“编号***！你的腿是借来的吗？不会走路了？跟着节奏！一二一！一二一！”陈海的吼声如同鞭子，一次次抽打过来。
林陌努力听着口令，试图调整。但他肌肉记忆里的步频和步幅，与这种刻意、短促、强调一致性的步伐格格不入。他的动作变得僵硬，协调性反而比那些零基础的新兵更差。
“立定！”
队伍停下。林陌因为惯性，微微多晃了一下。
“编号***！出列！”
林陌再次出列。
“你，单独练！齐步走，直到我喊停为止！”陈海指着训练场旁边一块空地。
烈日当空。林陌一个人在空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齐步走”的动作。汗水浸透了他的作训服，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的动作逐渐变得机械，但眼神深处的那抹固执，并未消散。
他不懂。为什么走路要这么走？为什么被子要叠成那样？为什么所有的行为都必须切割成统一的模式？这种对个体差异的彻底抹杀，让他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窒息。
个人与集体的第一次剧烈冲突，没有赢家。林陌的身体承受着惩戒，他的精神抵抗着同化。而陈海，则面对着这块前所未见的、坚硬而顽固的“顽石”。规矩的铁锤已经砸下，但能否将这山野之魂锻造成合格的钢材，远非一次惩戒所能决定。
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林陌在空地上孤独行走的身影，成为了新兵连这幅标准画卷上，一道突兀而醒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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