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郑怀古的“心病”终章
新订单带来的超负荷运转，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北匠合作社”的每一个人。车间里日夜轰鸣，人人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焦灼。在这片忙碌中，郑怀古却显得异常沉默。
老爷子不再像以前那样，背着手在车间里踱步，大声呵斥着徒弟们的疏漏。他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专家工作室”里，对着那些香港“雅集堂”发来的、充满现代设计感的新图纸，以及德国订单上苛刻的尺寸公差和环保要求，眉头紧锁，一坐就是半天。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有时，石根拿着试做的雕花板进来请教，郑怀古会拿起放大镜，反复端详，手指在纹路上摩挲，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句：“形是像了，神……差了点意思。洋人讲的这个……这个立体感，咱这老刀法，使不上劲。”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力不从心。
更让陈山河担心的是，有两次，在雕刻一组要求极高的卷草纹时，郑怀古的手，出现了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导致一条流畅的叶脉边缘，出现了一丝微小的顿挫。虽然老爷子立刻用刮刀修掉了，但陈山河恰好进门看到，心里猛地一沉。郑怀古也察觉到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刻刀往工作台上一放，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忙碌的工地，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陈山河知道，老爷子的“心病”，又犯了。而且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这不再是简单的对“新章程”的不适应，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冲击——当合作社大步流星地冲向现代化、国际化时，他赖以为傲、坚守了一辈子的传统手艺，似乎第一次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高墙”。那些电脑绘制的复杂曲面、那些用微米计算的精度要求、那些陌生的环保标准，像一道道鸿沟，横亘在他熟悉的榫卯世界前。他怕自己的“老经验”跟不上趟，怕自己这双曾经稳如磐石的手，最终会成为合作社发展的“绊脚石”。
这天深夜，陈山河提着一壶烫好的酒，再次敲响了郑怀古工作室的门。屋里，老爷子没开大灯，只有工作台上一盏旧台灯亮着，他正就着昏黄的光线，慢吞吞地擦拭着那套跟了他一辈子的凿子，动作缓慢得近乎虔诚。
“郑师傅，喝口酒，解解乏。”陈山河倒上酒。
郑怀古没回头，也没接酒，只是闷声道：“山河，俺……是不是真老了？不中用了？”
陈山河心里一酸，把酒杯塞到老爷子手里，在他对面坐下：“郑师傅，您这说的是啥话！没有您坐镇，咱能拿下广交会的订单？能让人家香港大公司看上眼？”
“那不一样。”郑怀古摇摇头，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让他舒坦了些，话也多了起来，“以前，活儿再难，图纸再复杂，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木头、凿子、手艺。可现在……你看这新图纸，”他指了指桌上那叠港方资料，“这线条，这弧度，电脑画出来的，刁钻！俺比划了半天，总觉得下刀的感觉不对。还有那德国人的尺寸，差一丝都不行！俺这老眼，这双手……跟不上了。”
他抬起自己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在灯下看着，眼神复杂：“这双手，刨了一辈子木头，闭着眼都能开个榫。可现在……它有点抖了，眼神也花了。俺怕……怕耽误大事啊！”
陈山河握住老爷子冰凉粗糙的手，语气无比郑重：“郑师傅！您的手，没老！是活儿变了，世道变了！可咱‘北匠’的根，没变！电脑画得再花哨，最后还得落到木头上，靠手艺做出来！德国人要求再严，严不过您对‘一线天’（指极细微的缝隙）的死磕！”
他指着墙上的“白山黑水”地屏照片：“梁先生为啥看重咱？不是看重咱有电脑，是看重咱有您！有您这双能读懂木头、能让木头说话的手！新东西，咱不怕学！石根、小满他们年轻，学新软件快，可怎么把电脑里的图，变成有魂儿的家具，这‘化’的功夫，还得您来！您不是跟不上，您是得换个法子，带着他们，一起趟这条新路！”
陈山河提出一个具体想法：“郑师傅，往后，这新图纸，让石根他们先用电脑和机器做个粗坯，打出大概形状。精细的修形、雕花、还有最关键的‘找手感’、‘定神魂’的活儿，还非得您亲手来，或者手把手教他们不可！您不是干不动了，您是升格了，从‘工匠’变成‘大师’了！专治疑难杂症，专定乾坤！”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郑怀古心中的锁。老爷子沉默了很久，昏黄的灯光下，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
“大师……屁的大师。”他哼了一声，但语气松快了不少，“就是个老木匠。”他放下酒杯，重新拿起那把铮亮的凿子，在手里掂了掂，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行！俺就再看看，这帮小子，能把电脑玩出啥花样来！山河，你去跟石根说，明天开始，让他把那啥……三维图，弄出来给俺瞧！俺倒要看看，是俺的凿子快，还是他的电脑准！”
看着老爷子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陈山河知道，这道坎儿，算是迈过去了。逆袭的路上，最难的往往不是技术的革新，而是人心的跨越。郑怀古的这次“心病”终章，标志着“北匠”真正开始将传统匠魂与现代化手段进行深度融合。老树发新枝，其生命力，将更加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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