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专列的汽笛声，活像一头在山城潮湿空气里迷了路的疲惫巨兽，吼声又长又哑。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这列驮着鄂西大捷的钢铁长龙，总算慢悠悠的停靠在月台。
那扇厚重的，沾满前线硝烟味的铁门被人从里头推开，整个车站，不，整个世界，像是当场被引爆了。
“是楚将军！是楚将军回来了！”
一个尖嗓子划破人堆，跟滚油里溅进一点火星没两样。
“鄂西战神！！”
“活阎王！！”
“党国干城！！”
人山人海，声浪一潮高过一潮。
欢呼汇成看得见的海啸，狠命拍打车站的老砖墙，差点把月台那巨大的铁皮顶棚给掀了。数不清的记者扛着老式镁光灯相机，活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玩命的往前挤。
咔嚓！咔嚓！
刺眼的闪光灯连成一片银海，把那道从车厢影子里走出来的身影，照得跟下凡的神仙一样。
楚风一身笔挺的少将军服，肩上纯金造的将星在闪光灯下，反射的光能晃瞎人眼。
他身上，再看不见鄂西前线的血跟泥，取而代之是一种尸山血海里泡过后，沉淀下来的，让人心头发毛的安静。那是种所有锋芒都收进鞘里的死寂，比出了鞘的刀子还吓人。
他表情淡然，目光平静的扫过眼前狂热的人群，那些崇拜敬畏还有好奇的眼神，砸过来就像石子丢进深渊，他心里半点波澜都没有。
这些欢呼，对他来说，不过是没意义的噪音。
但很快，他那猎狗一样敏锐的直觉，逮住了人群里几道完全不一样的目光。
那些眼神不属于狂热的民众，它们藏在月台的廊柱后头，记者的身影下面，冷静，审视，再评估。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冷漠，像屠夫在打量一头即将送上案板的牲口，估算它的斤两。
那不是看英雄的眼神。
那是看一件刚出鞘，锋芒毕露的武器，估算它的价值，也在找它的弱点跟裂痕。
楚风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冷笑。
他知道，真正的战场，他回来了。
“楚将军，一路辛苦。”
一个温和又带点油滑的嗓音，正好打断了他的念头。
戴笠的心腹副官，钱必德，不知什么时候挤开人堆，跟条滑鱼一样不出声的站到了他面前。
他脸上挂着标准到挑不出错的笑，姿态恭敬的要死，活像在拜见哪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戴老板已在罗家湾公馆备下薄宴，为您接风洗尘。老板说，您是党国的英雄，山城的骄傲，他已经等候多时了。”
可那恭敬笑脸下头，是一双毫不掩饰在审视评估的眼睛。
楚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多说一个字。
在钱必德跟一众军统特务的簇拥下，他像尊会走路的石雕，闷不作声的穿过还在狂热欢呼的人群，坐上了一辆早就等在外头的黑色福特轿车。
车门一关上，外头山呼海啸的吵嚷就给隔绝了。
车窗外，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远，车里的空气反倒在死寂里变得又压抑又冷，好像连呼吸都有了分量。
......
当晚，罗家湾公馆。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奢华的水晶吊灯把光洒在能当镜子用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穿着高开衩旗袍身姿摇曳的侍女端着盛满美酒佳肴的银盘，如蝴蝶般穿梭在宾客之间。空气里混着法国香水古巴雪茄以及顶级红酒的奢靡味儿。
这里跟鄂西战场上的血和泥，简直是天堂地狱的两头。
戴笠为楚风设下了最高规格的接风宴，军统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宴会上，戴笠亲热的把楚风拉到主座，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夸成“党国干城，军中诸葛”，并亲手打开一个丝绒盒子，取出一枚象征最高荣誉的青天白日勋章。
在所有人羡慕嫉妒或者说敬畏的目光里，戴笠郑重的将这枚勋章佩戴在楚风的胸前。
面对这份能让任何军人疯掉的泼天荣光，楚风的表情还是平静的跟一潭死水似的。
他就像一尊没生命的石雕，任由戴笠将那枚沉甸甸的勋章别在他胸前。在他眼里，那不是荣誉，更像一副精美又价值连城的枷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戴笠递了个眼色，偌大的宴会厅，所有宾客跟侍从就跟潮水一样退了下去，只留下他跟楚风两个人。
刚才还热闹的房间，气氛一下就冷到刺骨。
戴笠亲自为楚风斟满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摇晃。他像是很随意的问道：“楚老弟，前线情况复杂，李元景那样的老将都束手无策，你一个搞情报的，却能扭转乾坤，不简单啊。”
话是赞赏，眼神却是刀子一样的试探。
楚风端起酒杯，平静的回应：“全赖领袖指挥有方，将士用命，卑职不敢居功。”
回答的滴水不漏，找不到半点破绽。
戴笠笑了笑，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抿了口酒，话头猛的一转。
“不过，你这次破格晋升少将，军中颇有微词啊。毕竟，党国的论资排辈是规矩。年轻人，风头太盛，容易被风吹倒。以后，要更加谨慎。”
这基本就是明着敲打了。
楚风好像没听出里面的深意，只是淡淡的说：“卑职只知杀敌，不懂权谋。只要能打赢日本人，不在乎虚名。”
戴笠的眼神更深了，他盯着楚风，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这半分钟，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突然，戴笠脸上的霜冻一下就化了，又变回那个热情洋溢的戴老板。
他哈哈大笑起来，走到楚风身边，用力的拍着他肩膀：“说得好！说得好！我戴笠看中的人，果然是一心为国的好兄弟！既然你只懂杀敌，那你的那些兄弟，就更要好好利用起来，为党国多做贡献！”
他转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山城的夜色，缓缓的说：“这次鄂西大捷，让我看到了情报与军事结合的巨大威力。我准备在其他几个战区，也推广这种模式，成立几个和你阎王殿类似的特别行动队。”
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今晚的真正目的。
“所以，我想从你的阎王殿里，挑几个像王大力李铁柱那样的骨干，去给他们带一带队，也算是为党国多培养些人才。你觉得如何？”
图穷匕见。
这才是今晚鸿门宴的真正目的。
掺沙子，挖墙脚，再分化瓦解，把他最核心的力量抽走。这比任何直接的打压都更阴狠。
楚风心里冷笑，脸上头一次露出点为难跟惶恐的样子。
他站起身，走到戴笠身边，语气无比诚恳的说：“戴老板，您实在是太高看他们了。”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的极低。
“我那些兄弟，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粗人，是我从泥地里刨出来的。他们只认我这个老板，只听得懂我的命令。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让他们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他们绝不含糊。可真要让他们去传授经验，带兵打仗，怕是会误人子弟，坏了戴老板您的大事啊！”
这理由，捧了戴笠，也贬了自己人，把一切都说成是他个人魅力太大，而不是手下能力出众，戴笠一下找不到话来反驳。
戴笠深深看了楚风一眼，眼神很复杂。
最后，他又大笑起来，脸上的霜冻彻底化开。
“是我考虑不周，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的兵，自然还是你带着最好用！来，喝酒！为我们的鄂西战神，干杯！”
宴会在一片假惺惺的和气里结束了。
当楚风走出罗家湾公馆，坐上返回七号楼的汽车时，他能清楚感觉到，背后那道毒蛇一样的冰冷目光，一直钉在他背上。
他知道，一场新的，更凶险的战争，已经打响了第一枪。
而这一次的战场，不在上海的十里洋场，也不在鄂西的血肉磨坊。
就在这座云山雾绕的山城里，在那些看不见硝烟的人心跟权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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