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畜之家”那混杂着汗味、草香与新生暖意的独特气息,还顽固地盘桓在破庙后殿的房梁之间,如同一个刚刚凝聚成型的、笨拙却坚韧的魂儿。前院的喧嚣却已无缝衔接,将这份静谧彻底冲散,如同沸水浇进了滚油锅。
人流依旧汹涌,李小二的“八颗牙”职业假笑焊在脸上,土味神曲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顽强地飘荡。就在这片熟悉的、带着铜钱味儿的烟火气中,两道身影,如同投入湍急河流的两块磐石,沉稳地逆流而来。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粗布衣裳,朱元璋背着手,踱步而入。帝王龙行虎步的气度,即便套在粗布之下,也如同利刃藏于陋鞘,锋芒难掩。所过之处,拥挤的人群竟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通道,并非认出了身份,而是本能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一次,他身边跟着马皇后。
马皇后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紫竹食盒,步履从容,目光却如同精准的探针,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货架最显眼的位置——那里,几摞用淡黄色油纸精心包裹、封口处印着小小金色桂花标记的“蜜渍行军饼”,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散发着低调而诱人的光芒。她的视线在那桂花标记上停留片刻,随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和期许,投向迎上来的李拾。
李拾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老丈,夫人,您二位来了!小店蓬荜生辉。” 目光与马皇后交汇,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蜜,没糟蹋。
“李掌柜,”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听不出喜怒的平淡,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店内拥挤的人流、堆满货物的货架,以及正在口若悬河推销肥皂的李小二,“生意,越发红火了。” 这话听在耳中,怎么都像是陈述句里裹着审视的倒刺。
“托老丈和夫人的洪福,乡亲们捧场罢了。”李拾滴水不漏,侧身引路,“新制的蜜渍饼已备好,请老丈和夫人移步品鉴?”
角落处,一张擦得锃亮的旧方桌,两张条凳,早已预留。桌上摆着两杯刚沏好的粗茶,热气袅袅。李拾亲自捧来几块油纸包裹的桂花饼,置于桌上。
朱元璋毫不讲究,大手一伸,直接拿起一块。入手掂量,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比最初那能砸死狗的“原版”似乎略轻了些,但触感却更加坚硬、瓷实,如同握着一块温热的石头。他依旧保持着简单粗暴的作风,拇指和食指发力,“咔吧”一声,掰下一大块,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嘎吱…嘎吱…”
坚硬的饼体在强大的咬合力下发出粗粝的摩擦声。然而这一次,朱元璋那习惯性紧锁的眉头,竟缓缓舒展开来,甚至……极其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奇迹在口腔中悄然发生。
随着唾液的浸润,那看似顽固不化的坚硬饼体,竟以一种远超预期的速度开始软化、分解。扎实纯粹的麦香如同沉稳的鼓点,瞬间占领了味觉高地。紧接着,那清雅悠长、带着初秋寒露气息的桂花蜜香,如同最灵巧的舞者,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缠绕在麦香的基底之上。恰到好处的清甜,如同最优秀的和事佬,温柔地抚平了粗粞带来的最后一点摩擦感,将两者完美调和。当饼块最终被咽下,舌尖并未留下涩滞,反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令人身心愉悦的回甘。
“嗯…”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从朱元璋鼻腔里溢出。他没多说什么,咀嚼的速度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仿佛在细细品味这微妙的平衡。他又伸出手,掰下了第二块。
旁边的马皇后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从小巧的食盒里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银刀,动作优雅得如同在雕琢一件艺术品。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切入坚硬的饼干,将其切成均匀的、适合入口的小块。她拈起一小块,送入口中,眼帘微垂,细细品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所有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舌尖那方寸之地,感受着麦香、蜜甜、硬度、软化……种种元素在味蕾上的碰撞与融合。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慰笑意,如同看到精心培育的幼苗终于结出了饱满的果实。她对着李拾,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声音柔和却带着分量:“甚好。甜而不腻,香而不夺其本味,这蜜的方子,在你手里,没有糟蹋半分。” 这是对她所赠方子的最高认可,也是对李拾手艺的莫大褒奖。
朱元璋那边,第二块饼已然下肚。他拿起第三块,这次却没有急着塞进嘴里,而是用布满老茧的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饼干光滑坚硬的表面。他的目光,却越过了破庙低矮的门框,投向了门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
官道上,景象一如既往地沉重。一队队运粮的牛车,如同疲惫的老牛,在车夫的呵斥和鞭影下,吱吱呀呀地缓慢前行。鼓鼓囊囊的粗麻粮袋堆满了车板,压得车辕深深弯下,车轮碾过路面,留下深深的车辙。每一辆车都走得那么吃力,那么缓慢,仿佛承载着整个北地的饥渴。
“李拾。”朱元璋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透岁月风尘、浸透了铁锈与血色的沉重感。
破庙里,那些原本被帝后吸引、又不敢直视、只敢偷偷张望的顾客和伙计,此刻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李小二脸上的“八颗牙”瞬间僵化,变成了一副凝固的滑稽面具。
“咱年轻时,”朱元璋的目光依旧钉在那些缓慢移动的牛车上,眼神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跟着郭大帅…后来自己拉杆子,带兵…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最恨的,不是打仗死人!刀砍过来,枪扎过来,死就死了,命该如此!”
他捏着那块桂花饼干的手指,因为骤然用力而指节发白,坚硬的饼体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咱最恨的——是运粮!” 这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滔天的恨意。
“十车粮食!从鱼米之乡的江南,运到风沙漫天的九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控诉般的悲怆,“路上!人吃马嚼!损耗多少?偷盗多少?遇上雨水霉烂多少?耗子啃掉多少?运到地头,能剩下三车!那都是老天爷开眼,祖宗保佑了!”
他猛地转过头,那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死死地、如同铁钳般锁住了李拾!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上:
“押粮的兵!押粮的民夫!累死的!病死的!倒在路上再也没爬起来的…他娘的,不比在战场上被敌人砍死的少!”
他捏着那块小小的、却承载着巨大希望的桂花饼干,手臂上虬结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怒龙:
“你这饼…够硬!够瓷实!不占地方,不易霉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计算:
“**一车粮食!磨成粉!做成这饼!能抵过去三车!能省下两车的运力!**”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李拾的灵魂:
“**若我大明边军的辎重里,能多配些此物…你说!能省下多少车马?能少死多少押粮的民夫和兵卒?!**”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朱元璋话语中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民夫倒毙路旁的惨状、粮车在泥泞中挣扎的画面…交织成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了整个破庙。连前院鼎沸的人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马皇后无声地伸出手,温柔却坚定地覆在了丈夫放在膝上、因激动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温热的触感,像是一道无声的安抚。
李拾站在帝后面前,只觉得肩膀上那“解九边粮草转运之困一成”的军令状,从未如此真实,如此沉重,沉重得仿佛要将他的脊梁压弯!那不再是写在纸上的冰冷文字,而是无数民夫的血泪,是边关将士的饥肠辘辘,是帝国命脉上的一道深深裂痕!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点燃了胸腔里那股不服输的火焰。他猛地挺直了脊梁,如同风暴中不肯折断的青竹。迎向朱元璋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他的声音清晰、坚定、掷地有声,如同战鼓擂响在寂静的战场,更像是在回应一个月前那个在帝威之下立下豪言的自己:
“回陛下!” 称呼变了,意味着此刻是君臣奏对,而非市井闲谈。
“此物,名为‘便携式高能压缩军粮’!省运力,减损耗,防霉变,耐储存——此仅为其效之一!”
他目光灼灼,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强大的信念:
“若配给得法,调度得宜,草民一月前所立之诺——”
他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
“**解九边粮草转运之困一成!**”
“今日,草民斗胆,可再为陛下添上一句——”
他的目光扫过门外那些沉重的粮车,斩钉截铁,如同宣判:
“**省沿途粮秣转运之耗费…至少三成!**”
“三成?!”
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他猛地从条凳上站起,带得桌上的粗茶碗都晃了几晃!他死死地盯着李拾,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要将李拾从皮到骨、从血肉到灵魂都彻底剖析一遍!看看这“三成”的豪言壮语,究竟是惊世之才的洞见,还是无知狂徒的呓语!
破庙内落针可闻。连李小二都忘了呼吸,只觉得东家这话比刚才皇帝的质问还吓人!三成?那是多少银子?多少条人命?多少车马?这饼…真能顶这么大天?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许久,许久。
朱元璋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一弯腰,将桌案上那几包印着桂花标记的油纸包“便携式高能压缩军粮”,如同抢掠战利品一般,一股脑地扫进自己宽大的粗布衣襟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走!”他对着马皇后,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帝后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门口。就在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朱元璋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高大的背影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一个冰冷、坚硬、却如同金口玉律般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箭矢,破空而来,狠狠钉在李拾的心上:
“记住你的话!”
“省下的三成运费,折算成你的饼!”
“一个月后!大同镇!”
“咱要看到——”
“**实实在在的饼!**”
“更要看到——”
“**那省下来的车马!和活下来的人!**”
话音落,帝后的身影已决然融入北平方向渐浓的暮色之中,只留下门口卷起的几缕尘土。
李拾依旧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直到帝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感觉到自己紧握的拳心里,早已一片湿冷黏腻,全是冰凉的冷汗。
他缓缓低头,目光落在磨盘石收银台上。
朱元璋刚才放饼和碎银的地方,几点细碎的、金黄色的饼干渣散落着,如同被碾碎的星辰。而在饼干渣旁边,一个清晰无比、深深嵌入石面的指印赫然在目!那是帝王滔天怒火、沉重期望与磅礴压力的具象化烙印!指印旁边,是几块随意丢下的碎银子,其价值远超那二十包饼的价格——帝王“买”饼,从不论价。
李小二凑过来,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指印,又看看李拾紧绷得如同弓弦的侧脸,下意识地咧开嘴,想挤出那招牌的“八颗牙”笑容,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东…东家…咱们…咱们是不是该…该收拾收拾…去…去北平了?”
李拾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沉重都倾泻出去。目光缓缓扫过破庙的每一寸角落——拥挤的货架、喧嚣的顾客、写着“便民”二字的靛蓝围裙、还有后殿门口那块歪歪扭扭写着“社畜之家”的破木牌。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社畜之家”那四个稚拙却温暖的字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他猛地收回视线,转向李小二,也转向所有屏息凝神、等待着他决定的伙计们。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破庙前院:
“收拾东西。”
“三日之后——”
“拔营…”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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