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长长的一觉，喝完糖水，那股甜意似乎也给了张晨风一些力气。他小心地爬下炕，穿上那双奶奶亲手做的、有些磨边的布鞋。小小的脚丫塞进去，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真的被困在了这个小小的身体里。张晨风感觉精神好了很多。那股初重生时的狂喜和眩晕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带着一丝茫然，更多的是审视和观察。他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个被岁月模糊了细节的童年。
外屋，爷爷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菜，旁边放着一个铝盆。阳光透过木格窗棂，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却又那么不真实。
“爷爷，我……我出去透透气。”张晨风小声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像个刚病好的、有点蔫巴的孩子。
爷爷摸了摸他的额头，终于放心让他出门“放放风”，但严令不许跑远，尤其不许再去河边。
推开家门，胡同里不再是泥土路，而是一条不算宽敞的石板街道。这里是九十年代初典型的北方小城景象。胡同两旁是整齐的楼房院墙，楼上阳台上晾晒着衣服和被褥。
空气中飘着早饭过后残留的煤烟味、谁家炒菜的油香，还有路边老槐树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骑车的男人穿着蓝色的工装，车把上挂着黑色的手提包。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广播声，播报着新闻和天气预报。
张晨风站在家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就是他童年生活的小城市的样子，比纯粹农村多了些规整，又远不及大城市的繁华。一切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墙上用白色油漆刷着的“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的标语、电线杆上贴着的“专治疑难杂症”的小广告、路边小卖部门口挂着的用硬纸板写的“公用电话”牌子。
他的目光像一台贪婪的摄像机，记录着每一个细节。
“晨风！你好了？”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泼辣的小姑娘声音从旁边响起。
张晨风转头望去。隔壁院门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用红色的玻璃丝扎着，辫梢翘翘的。她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带着点好奇和打量。皮肤白皙，穿着一条鹅黄色的小裙子，虽然料子普通，但洗得很干净。这是他对门的邻居，也是他小学同桌，叫刘珊珊。印象里，她小时候伶牙俐齿，有点小厉害，但心眼不坏，学习也好，是老师喜欢的那种学生。前世后来好像考上了不错的大学，留在了省城。
“嗯，好了。”张晨风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反应显得正常。面对这些“熟悉”的陌生人，他需要小心拿捏分寸。
“你可真吓人，”刘珊珊撇撇嘴，走出院门，“听说你掉河里了？笨死啦！以后还敢去吗？”她说话像个小大人，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张晨风苦笑一下：“不敢了。”
正说着，旁边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跑步声和粗重的喘气声。
“风子！风子！你真没事啦？！”一个胖乎乎的身影炮弹一样冲了过来，差点没刹住车。
来人是宋胖，大名叫宋峰，但大家都叫他宋胖。他比张晨风和林晓燕都高半头，圆滚滚的身子，脑袋也是圆圆的，剃了个小平头，眼睛被肉挤得有点小，但总是笑眯眯的。他穿着件海魂衫，肚子那里绷得有点紧，汗水浸湿了前胸。宋胖性格憨厚，有点胆小，但极其讲义气，是张晨风童年最好的跟班之一。前世他家后来开了个小饭馆，他一直帮着打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没事了，虚惊一场。”张晨风看着他跑得通红的脸，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温暖。
“吓死我了！”宋胖拍着胸脯，肉一颤一颤的，“昨天听说你掉河里，我我妈都不让我出门了！你咋那么不小心！”他语气里是真切的担忧。
“行了行了，他不是没事嘛。”刘珊珊在一旁老气横秋地说，然后目光转向另一边，“哎，你看谁来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慢吞吞地沿着墙根走过来。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袖子长了半截，裤腿也挽了好几道。头发有点乱，脸色有些黄，低着头，眼神怯生生的，手里好像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这是刘晓，住在街道尽头那片更旧房子里。他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好像身体有病，母亲在街道工厂干活，他性格内向敏感，很少主动和大家玩，经常被一些调皮的孩子欺负。张晨风前世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后来好像初中刚读完就打工去了，再没什么消息。
刘晓看到他们几个都看着他，脚步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似乎想加快脚步走过去。
“刘晓！”刘珊珊喊了一声，“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刘晓吓得一哆嗦，把手藏到了身后，小声嗫嚅道：“没……没什么。”
宋胖好奇地想凑过去看：“给我们看看嘛！”
刘晓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张晨风看着这一幕，前世模糊的记忆稍微清晰了点。他记得刘晓似乎特别喜欢收集一些糖纸、冰棍杆之类的小东西，大概是因为买不起别的玩具。他开口解围道：“行了，别闹了。宋胖，你作业写完了吗？明天可就开学了。”
这一招果然有效。宋胖立刻垮下脸来：“哎呀！别提了！还有好多呢！数学应用题太难了！”他瞬间对刘晓手里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刘珊珊也想起了什么，微微蹙起小眉头：“我作文还没写呢。”她看向张晨风，“你写完了吗？借我看看？”小时候抄作业似乎是常态。
张晨风一愣，开学？对了，现在是夏天末尾，他重生在了小学一年级结束，即将升入二年级的暑假末尾？他努力回忆，一年级的知识对他这个重生者来说简直比呼吸还简单，但他不能表现得太离谱。
“我……我也还没写呢。”他含糊道。
“那我们一起写吧！”刘珊珊提议道，“去我家写，我家凉快！”她家条件似乎稍好一点，家里有台落地电风扇。
宋胖立刻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
张晨风没有反对，他也需要重新融入这个集体。他看了一眼还站在墙根的刘晓，随口问了一句：“刘晓，你呢？写完了吗？”
刘晓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没想到张晨风会主动跟他说话，他飞快地摇摇头，又立刻低下头。
“那……那你也一起来吧？”张晨风鬼使神差地又多问了一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似乎不符合他小时候“只顾着自己小团体”的行为模式。
果然，刘珊珊和宋胖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刘珊珊小声嘀咕：“叫他干嘛呀……”
刘晓更是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小声说：“……我，我得回家帮我妈干活……”说完，像是怕他们再说什么，低着头飞快地跑掉了。
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张晨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重活一世，他看到的不再只是玩伴和欢笑，还有那些被忽略的角落和无声的艰难。
“走吧走吧，去我家写作业！”刘珊珊催促道，很快把刘晓抛在了脑后。
宋胖也拉着张晨风：“走走走，风子，你数学好，一会儿教我！”
张晨风被两个小伙伴簇拥着，走向刘珊珊家。阳光把三个小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回头又望了一眼刘晓消失的方向，然后看了看身边叽叽喳喳的宋胖和伶俐的刘珊珊。
这些就是他童年世界里的最初面孔。有的鲜明活泼，有的沉默边缘。前世，他或许只是和他们简单同行了一小段路，然后各自走散。这一世，他以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重新注视他们，命运的轨迹，是否会因他而有所不同呢？
他深吸一口带着槐花甜香的空气，感受着小城夏末的温热。第一步，就先从重新做一个小学生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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