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产科病房的灯光,是一种冷静的、近乎无情的乳白色,取代了家中温暖的暖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清淡药液混合的气味,构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功能性的空间。林晚躺在病床上,手背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软管连接着挂在床边的输液泵,药液正以恒定、缓慢的速度,一滴一滴注入她的静脉。
妊娠期高血压的诊断,在又一次产检后,毫不意外却又令人心头一沉地,从“风险提示”变成了“需要住院观察和治疗”。医生的理由充分且不容辩驳:“双胎,孕周也大了,血压控制不稳定,尿蛋白也有微量增加。住院是最安全的选择,我们可以密切监控你和宝宝们的情况,随时应对。”
于是,生活骤然从那个被精心布置、充满期待的温柔堡垒,切换到了这个以数据和监控为主导的白色房间。周维几乎将整个“家”都搬了过来。舒适的护腰枕垫在她身后,她常用的水杯、几本放松心情的散文集、还有那个小小的、播放着舒缓音乐的蓝牙音箱,都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他甚至带来了一幅林晚早期画的小幅水彩——一幅关于雨后清新荷叶的习作,用吸盘挂钩贴在了对面空白的墙壁上,给这片冷色调的空间,强行注入了一抹属于他们世界的、湿润而生机勃勃的绿意。
林晚的心态在最初的震荡后,迅速调整到了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她清楚地知道,此刻,情绪稳定本身就是最好的治疗。她配合着所有的检查,定时测量血压、体温,记录胎动,接受胎心监护。当冰凉的监护带贴上肚皮,两个小家伙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被放大,“咚咚咚”、“咚咚咚”,如同两匹矫健的小马驹在奔跑,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这声音,是她和周维最大的慰藉与力量源泉。
周维则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他成了这座“临时堡垒”最忠诚的守卫者。公司的事务被最大限度地远程处理,重要的文件由秦浩送来医院签字,视频会议在病房外的走廊尽头简短进行。他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于这间病房、医生办公室以及楼下的食堂。
他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除了工作文件,更多的是林晚的血压记录曲线、用药时间表、下一次检查的倒计时。他与医生、护士的沟通变得极其频繁和细致,每一个数值的微小波动,他都追问到底,直到完全理解其含义和应对方案。他学会了看胎心监护的图纸,能大致分辨出宫缩曲线和宝宝们心跳的加速情况。
夜晚,他睡在病房里那张窄小的、可以展开的陪护椅上,和衣而卧。林晚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翻身的窸窣声,一声轻微的叹息,甚至只是呼吸节奏的改变,都能让他立刻惊醒,迅速起身查看。
“我没事,只是换个姿势。”林晚常常在昏暗的夜灯下,看到他瞬间清醒、带着紧张的脸,心里又酸又软。
“嗯。”他应着,俯身帮她调整好靠枕,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梦境。然后他会伸手,轻轻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片刻里面那两个小家伙安稳的动静,才能再次躺下。
这种无微不至的守护,带着一种沉默的、巨大的力量。它无需言语,便驱散了医院环境带来的冰冷与不安。
然而,潜在的危机并未远离。住院的第三天夜里,林晚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颅内箍紧,同时视野边缘出现了些许模糊的闪光点。她心里一沉,按响了呼叫铃。
值班医生和护士很快赶来,测量血压,数值果然飙升到了一个危险的高度。病房里瞬间弥漫开一种紧张的空气。追加的降压药通过输液泵快速滴入,医生面色凝重地向周维解释着可能出现的风险:子痫前期,甚至更严重的状况。
周维站在床边,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他握着林晚的手,稳得像磐石。他听着医生的每一句话,眼神锐利而专注,将所有专业术语和应对步骤刻进脑子里。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慌乱,只是不时低头,用指腹擦去林晚额角因不适而渗出的冷汗,低声重复着:“别怕,我在。”
那一夜格外漫长。药效慢慢发挥作用,林晚的头痛和视觉异常逐渐缓解。周维几乎一夜未合眼,他就坐在那张陪护椅上,身体前倾,手一直握着林晚的手,目光时而落在她脸上,时而扫过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像一名警惕的哨兵,守卫着他生命中最珍贵的疆域。
黎明时分,最危险的时刻过去,血压终于被控制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范围。医生检查后离开,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平行的光带。
周维疲惫地靠向椅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抬手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再看向林晚时,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林晚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看着他眉宇间无法掩饰的倦意,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潮湿的手紧紧攥住。她伸出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抚摸他有些憔悴的脸颊。
“辛苦了。”她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周维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摇了摇头。千言万语,都在这个细微的动作和交织的目光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间风波,像一次严厉的演练,让他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前路的艰险,也让他们之间的纽带,在守望与坚持中,淬炼得更加坚韧。
日子在医院里一天天过去,像窗外缓慢流转的云。林晚的画笔暂时搁置了,但她的观察并未停止。她看着护士们熟练而轻柔的操作,听着隔壁病房新生婴儿偶尔传来的、猫叫般细弱的啼哭,感受着身体内部两个生命不屈不挠的生长力量。她将这些感受内化,储存,等待未来某一天,在画布上重新绽放。
周维的守望,则具体到了每一滴药液,每一次胎心,每一次血压测量。他的世界,在这个白色的房间里,缩小又放大。缩小到只容得下她和孩子们,又放大到能洞察每一个关乎他们安危的细微征兆。
他们不再谈论遥远的未来,不再纠结于婴儿房的窗帘颜色或者该准备多少尿布。所有的期待,都浓缩成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愿望——
平安。
平安地,将这两个历经考验、来之不易的小生命,带到这个他们共同守护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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