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青白色的陶叶,被林晚带回公寓后,并没有被立刻珍藏起来,也没有随意丢弃。她将它放在床头柜上,与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为伴。每天醒来和睡前,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它。它安静地待在那里,不言语,却像一个无声的坐标,标记着她生活中出现的那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周维的邀约变得稍微频繁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分寸。有时是分享一家新发现的、藏书有趣的小书店;有时是美术馆一个不容错过的特展;有时,仅仅是在图书馆碰面后,顺路一起去吃那家汤包和馄饨。
林晚发现自己拒绝的次数在减少。她开始习惯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存在:他懂得欣赏她画中那些压抑与生机并存的矛盾,能理解她偶尔长时间的沉默,从不追问她的过去,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她带入一个更广阔、也更鲜活的世界。
他带她去听一场小型的室内音乐会,在悠扬的弦乐四重奏中,她第一次感受到音乐能像温暖的流水,洗涤内心积郁的尘埃。他领她去爬城市边缘一座不高的小山,在山顶俯瞰华灯初上的城市全景,夜风凛冽,他却细心地将自己的围巾解下,不容分说地围在她脖子上,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那一刻,林晚没有躲闪,只是感受着羊毛织物上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和淡淡气息,心中那片冰原,似乎又融化了一角。
然而,创伤的印记并非如此轻易就能抹去。
一次,他们看完电影出来,走在熙攘的夜市街头。一个玩闹的孩子猛地从旁边冲出,撞在了林晚身上。孩子手中的气球“啪”地炸响。
几乎是同时,林晚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猛地向后缩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恐惧。那炸裂声,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将她拖回了废弃工厂的枪声和破碎的车窗玻璃中。
周维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林晚?”
“别碰我!”林晚几乎是尖叫着甩开他的手,声音尖锐而破碎,整个人蜷缩起来,惊恐地环顾四周,仿佛周围的人群都变成了潜在的威胁。
周围投来诧异的目光。周维的手僵在半空,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有试图再靠近,而是迅速挡在她身前,隔开了那些探究的视线,用自己宽阔的背部为她营造了一个小小的、相对安全的空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呼吸放缓,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
时间仿佛凝固了。夜市喧嚣的背景音变得模糊而遥远。林晚急促的喘息声在两人之间显得格外清晰。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那阵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慌感,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她虚脱般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衣。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羞愧。她痛恨自己这种不受控制的反应,痛恨自己在他面前暴露出的不堪与脆弱。
周维这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不耐或责怪,只有深切的担忧和理解。“没事了,”他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气球而已。要不要去旁边坐一下?”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街心花园长椅。
林晚默默地点了点头。
坐在长椅上,冰冷的石面透过衣物传来寒意。林晚抱着双臂,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周维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热饮,将其中一瓶拧开,递到她手中。
“吓到了吧?”他轻声问,在她身边坐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林晚捧着温热的瓶子,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没有回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一次,不再是最初的尴尬,而是带着一种共享了某种秘密后的微妙联结。
“我以前,”周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目光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刚开始独立做专题的时候,去拍一个战乱刚平息地区的重建。在一片废墟里,我想拍一个孩子玩废弃轮胎的画面,刚举起相机,旁边一辆卡车碾过碎石,发出很大的声音。那孩子……反应和你刚才很像。”
林晚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向他。
周维没有看她,继续说着,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当时就瘫坐在地上,抱着头,浑身发抖,眼神空洞,怎么叫都没反应。他母亲跑过来,哭着告诉我,他父亲就是死在炮火下的,他对所有突然的、巨大的声音都有应激反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伤痕,是看不见的,但它们真实存在,并且会持续很久很久。”
他转过头,看向林晚,眼神清澈而真诚:“所以,你真的不用对我说对不起。这没什么。”
他的话,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林晚心中因失控而产生的褶皱和羞耻感。他没有试图安慰她说“都过去了”,也没有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他只是告诉她,他理解,他见过,这“没什么”。
这是一种比任何同情或鼓励都更深刻的理解与接纳。
林晚低下头,看着手中瓶口氤氲的热气,眼眶微微发热。她紧紧握着瓶子,指节泛白,最终,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谢谢。”
那天晚上,周维依旧送她到公寓楼下。分别时,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走进大楼,直到她房间的灯光亮起,才转身离开。
林晚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他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手中的热饮早已冷却,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像是被那番话,真正地熨帖了。
她拿起床头柜上那片陶叶,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温度。
她知道,靠近需要勇气,不仅是对周维,更是对她自己。需要勇气去面对可能出现的失控,需要勇气去接纳那个并不完美、带着伤痕的自己,也需要勇气去相信,有人愿意看见那些伤痕,并且,不会因此离开。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
而她的内心,在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暴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柔软,也……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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