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九门紧闭，城头火把林立，如同白昼。兵士往来奔跑，搬运守城器械的号子声、军官声嘶力竭的指令声、铁器碰撞的铿锵声，交织成一曲紧张而悲壮的战争序曲。夜风猎猎，吹得军旗狂舞，也吹得楚惊鸿身上的宫装裙摆翻飞，与这铁血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
萧景玄并未身着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玄色铁甲，外罩暗龙纹披风，立于巍峨的德胜门城楼之上。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城外漆黑的原野和更远处仿佛蛰伏着巨兽的群山轮廓。冰冷的甲胄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幽光，为他平添了几分沙场统帅的凛冽杀气，与平日深宫中那个心思难测的帝王判若两人。
楚惊鸿跟在他身后半步之处，同样望着城外。那身月白宫装引来了不少兵士侧目，但她此刻浑然不觉，所有心神都系于远方的战事和林河的安危之上。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却让她因宴席和枢密院争论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更加清醒。
“怕吗？”萧景玄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目光依旧望着远方。
楚惊鸿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臣在军中多年，早已不知惧怕为何物。”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担心林将军他们。”
“为将者，马革裹尸是常事。”萧景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酷，“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要有赴死的觉悟。他们的牺牲若能换来京师无恙，便是值得。”
他的话冰冷得不近人情，却是赤裸裸的现实。楚惊鸿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说的是。”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和城下的喧嚣。
“你今日在慈宁宫，应对得尚可。”萧景玄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听不出情绪，“柳如烟那般刁难，你未失分寸，最后那番话，也算保全了武将的体面。”
楚惊鸿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心下微凛，谨慎答道：“臣只是据实而言，不想在太后宴席上失了朝廷颜面。”
“是么。”萧景玄侧过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看不清情绪，“朕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出手教训她。”
楚惊鸿心头一跳，垂下眼睑：“臣不敢。”
“是不敢，”萧景玄逼近一步，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探究，“还是......不能？”
楚惊鸿猛地抬头，撞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窥内心最深处。他是在问她的武力？还是在问她的身份？问她这个“楚惊鸿”，到底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和秘密？
她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就在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致命问题时，城外远方的黑暗中，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火光！
那火光极其微弱，在无边的黑暗中如同萤火，闪烁了三下，随即熄灭。
城头上一直凝神观察的哨兵立刻高声喊道：“陛下！狼烟信号！三短一长！是林将军部发出的信号！他们已成功抵达预定位置！”
来了！
楚惊鸿的心脏猛地提了起来！萧景玄也瞬间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那信号消失的黑暗方向，脸上冰封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几乎就在信号消失后不久，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闷雷般的声响！不是雷声，是成千上万匹马蹄敲击大地发出的轰鸣！甚至还夹杂着极其微弱、却尖锐刺耳的厮杀声、箭矢破空声！
虽然相隔甚远，听不真切，但那声音却像重锤，一下下敲在城头每一个人的心上！
林河他们......已经和北戎那支迂回的先锋部队交上手了！
战斗开始了！
楚惊鸿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城墙垛口，极力向远方眺望，然而除了一片漆黑和那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能凭借丰富的经验，在脑中勾勒出那场发生在险峻山谷中的、惨烈而残酷的阻击战。
轻骑对精锐，地势虽有利，但兵力悬殊巨大！林河他们是在用生命换取时间！
她的指甲深深抠进砖石缝隙之中，指节泛白。
萧景玄就站在她身旁，同样望着那个方向，面无表情，唯有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忽然伸出手，按在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手戴着冰冷的金属护手，那寒意激得她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却被他牢牢按住。
“看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酷，不容置疑，“记住这一刻。这是你选择的方略，是你派他们去的。他们的血，每一滴，都有你的一份。”
他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楚惊鸿的心口，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是啊，是她提出的方略，是她将林河他们送上了死路！无论出于何种战略考量，这份沉重的负罪感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她没有挣脱他的手，任由那冰冷的金属刺痛她的皮肤。目光死死地盯着远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暗，听着那隐约传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厮杀声，脸色苍白如纸。
时间在极度煎熬中缓慢流逝。远处的声响时而激烈，时而微弱，却始终未曾停歇。每一次声响的起伏，都牵动着城头上所有人的心弦。
不知过了多久，那天边的黑暗边缘，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天，快要亮了。
而远处的厮杀声，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那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恐惧。
结束了？结果如何？林河他们......是成功拖延了敌人，还是已经......全军覆没？
楚惊鸿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心脏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同鬼魅般从远处的黑暗中狂奔而出，直冲德胜门下！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伏在马背上，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开城门！快开城门！是报信的！”城头守将厉声喝道。
沉重的城门开启一道缝隙，那骑兵冲入后立刻又轰然关闭。
很快，一名侍卫快步冲上城楼，跪地嘶声道：“陛下！林将军部信使来报！我军......我军成功拖住敌军主力一夜！然......然敌军势大，我军......伤亡过半！林将军身负重伤，仍率残部死守高地！信使突围时，敌军已被拖延近六个时辰！但......但预计最迟今日午后，敌军先锋必将兵临城下！”
六个时辰！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楚惊鸿猛地闭上眼，一股热流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忍住。伤亡过半！林河重伤！
萧景玄按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而冰冷地响起：
“传令全军，准备迎敌。”
“告诉林河，”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朕，等着他活着回来领赏。”
说完，他猛地松开手，转身，大步走向下城楼的阶梯，玄色披风在渐亮的晨曦中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
楚惊鸿独自留在城头，看着远方那渐渐清晰起来、却染满了血色的大地，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金属护手的冰冷触感和巨大的压力。
天，亮了。
更残酷的战斗，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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