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至，天色刚泛起鱼肚白，她便已起身。一夜浅眠，梦境光怪陆离，皆是纸条上的警告与萧景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交织缠绕。
她仔细梳洗，换上了那套“按旧例”置办的宫装，颜色是沉稳的靛青，比起前日的湖水绿，更显低调，却也愈发像是被嵌入了这宫廷背景板中的一部分。
辰时正，李德全准时出现在院外。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跟着他再次走向那权力核心的御书房。
清晨的御书房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清冽的檀香，与昨日宴后的混乱血腥恍如隔世。萧景玄已端坐于御案之后，正垂眸批阅着奏折，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冷硬专注。几名重臣垂手恭立在下，气氛凝重。
她依礼悄声行至御案侧下方指定的位置，垂首侍立，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眼角余光却能感受到那几位大臣投来的、混杂着好奇、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轻蔑的视线。一个被软禁宫中的“参军事”，一个女子，出现在这等军国要务的场合，本身就极不寻常。
萧景玄并未抬头，仿佛沉浸于政务之中。直到批完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放下朱笔，他才抬眸，目光扫过下方众臣，最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平淡无波。
“开始吧。”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仪。
兵部尚书率先出列，禀报的正是西北军务，主要是关于“青沙口事件”后，边境防务的调整以及后续调查的进展。奏报中，依旧将那小队的失踪定性为“遭遇罕见沙暴，不幸殉国”，只字未提“清洗”二字。
她垂着眼，心中却波澜骤起。果然！官方口径依旧是掩盖！那昨日的密报，恐怕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萧景玄昨日问她，果然是在试探！
兵部尚书奏毕，萧景玄未置可否，手指轻敲着桌面，目光转向一旁的一位老将军：“李老将军，你久经沙场，于西北防务有何见解？”
老将军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些常规的加强巡逻、巩固关隘的建议。
萧景玄听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再次扫向她：“楚参军事。”
她的心猛地一提：“臣在。”
“你昨日似乎对西北军情另有看法，”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天气，“今日不妨也说说看。”
来了！他果然又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架在火上烤！
那几位大臣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疑和审视。
她感到后背沁出冷汗，脑中飞速权衡。矢口否认？那等于承认昨日是胡言乱语，更惹疑窦。老实说？揭穿“清洗”的真相？那无异于公然挑战兵部的定论，甚至可能打乱萧景玄的某种布局，后果难料。
电光石火间，她选择了
一个极其谨慎、模糊的说法：“回陛下，臣昨日只是......只是依据简报所述地形、气候及敌军以往活动规律，觉得沙暴致全军覆没的可能性......并非十足。或许存在其他微末可能，譬如......小股精锐敌军渗透袭扰。但兵部既已详查定论，自是臣多虑了。”
她将“清洗”替换成“小股敌军袭扰”，既保留了昨日观点的核心（非天灾），又未触及最敏感的“内部清洗”和“青影”可能性，并将最终判断权推回给兵部。
殿内一时安静。兵部尚书脸色有些难看，那老将军则若有所思。
萧景玄看着她，眸色深沉，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仿佛看穿了她的避重就轻，却又并不点破。
“嗯，谨慎些总是好的。”他淡淡一句，将此事揭过，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西北防务，便依兵部所奏，李老将军从旁协助，务必确保无虞。”
“臣等遵旨！”兵部尚书和李老将军齐声应道。
接下来又商议了几件其他军务，她始终垂眸静立，不敢再多发一言。萧景玄也并未再询问她，只专注与几位大臣讨论。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熏香烟气袅袅。
就在这时，李德全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新沏的茶。一盏放在萧景玄手边，另一盏，则放在了她身旁的小几上。
“参军事大人，请用茶。”李德全低声道。
她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盏茶上！
青瓷茶盏，茶汤清冽，热气袅袅，散发出一种她从未闻过的、异常清雅冷冽的茶香。
御前茶！
纸条上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脑中炸响——“小心御前茶”！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指尖微微颤抖，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几位大臣和萧景玄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与这盏茶上。
喝，还是不喝？
喝，可能万劫不复。不喝，便是公然抗旨，更是做贼心虚，直接印证了某些猜测！
萧景玄端起了自己那盏茶，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并未看她，仿佛只是寻常赐茶。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煎熬。那盏茶在她眼中，仿佛成了择人而噬的毒蛇。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她猛地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伸出手，端起了那盏茶。指尖传来的温热，却让她觉得冰冷刺骨。
她没有立刻喝，而是借着端茶的动作，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茶盏脱手坠落，在她脚边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汤和茶叶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面。
“臣失仪！陛下恕罪！”她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惶恐，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被这意外吓坏了。
殿内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李德全连忙上前：“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收拾！”
萧景玄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跪伏的身影上，看着她被茶汤溅湿的衣摆，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不过是失手打翻茶盏，何罪之有。”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起来吧。李德全，再上一盏便是。”
“谢陛下恩典。”她声音微颤，依言起身，脸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内心却如同擂鼓。她赌对了！用这种看似意外失手的方式，暂时规避了饮下那盏不知底细的“御前茶”。虽然冒险，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是唯一能既不立刻撕破脸又能自保的方法。
只是，萧景玄那深邃的目光，让她明白，他未必相信这仅仅是个意外。
李德全很快重新奉上一盏新茶，这次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捧在手中，却依旧不敢饮用。
萧景玄没有再看她，转而与大臣们继续议事，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并未发生。
但她知道，无形的交锋，从未停止。
这盏茶，今日能躲过，明日呢？后日呢？
那纸条的阴影，和帝王莫测的心思，如同这御书房内挥之不去的薰香，将她层层缠绕，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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