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拉开一条门缝,叮咚叮咚的门铃像夜半说话的人声恍恍惚惚,门禁显示屏的微弱光亮里,映衬出半张波光粼粼的人脸。
她脚下一软,躲到门后。
门铃停了一瞬,又重新响起。
“哪位?”是江逸,他背过身,遮住门禁屏幕,身体没入黑暗中。
“2801,滨A是你家的车吧。”对方语速极快,气喘吁吁。
“是,是我媳妇的。”江逸说。
“快快快,快让你媳妇下来配合警方调查,快快快。”嘟嘟的声音,再无人应答。
“什么事?”甘露裹着睡袍走出卧室,摁开客厅吸顶灯。
“小区出事了,我正想出去看看。”江逸穿戴整齐,黑色短款羽绒服,灰色运动绒裤,彩色大V限量运动鞋; 向她不明所以地挥挥手,径直走向阳台,
“晚上没睡好?怎么我都没听见,你就起来了。”甘露跟在他后面。
江逸睡眠很轻,晚上一切有动静的东西都不能有,还得戴上耳塞,有时候需要加片安眠药。
“十二点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江逸没有回头,走上阳台,推开窗户,探出头。
“没用安眠药?大夫说过,睡不着就用,别怕上瘾,保证睡眠比什么都重要……”甘露话音一顿,眼神瞟向江逸高高翘起的浅黄色鞋底,中间白色凹巢部位沾了一片竹叶。
“出事了。”江逸撤回身体,把位置让给甘露。
阳台向西,松江桥五彩斑斓的霓虹映入眼帘,一股不同寻常的喧嚣也随之扑面而来。辅路边停着四辆警车,车顶的红色警灯静静地旋转着。
“左边,转角通道。”江逸提醒她。
甘露扭头走进主卧,拉开飘窗窗帘,推开朝南的窗扇。
十一月末,海都已进入最冷的季节,尤其是夜里,温度骤降至零下五六度;凝着寒霜的空气涌进来,瞬间在眼前化成一团雾霾。
这里正对着转角。
转角上方,从会馆三楼牵出一只大功率灯泡,悬在半空,弹丸之地像无影灯下的一张手术台,一块白单子罩着一个隆起的人形,单子下涟漪一般,蔓延出一片深色;灯光里聚集了无数小飞虫,密密麻麻,织出一块上下浮动的暗影。
甘露身上冒出一片鸡皮疙瘩,她捂住胸口,呯的一声拉上窗户,又返身扯上窗帘,心口怦怦直跳;好一会儿,她又悄悄撩开窗帘一角,刚才还有两名警察蹲在地上不停地拍照,现在已经人影全无。
那方由光亮暂时挤出的天地,只剩下被布单盖住的影子。
转角以前是海天一色小区围栏和绿地间的一条小路,后来应业主的要求,拓宽后变成临时车辆进入通道;一侧是围栏,另一侧立着一辆废弃的餐车,角度很刁钻。
今晚她也是从这里进入小区,三个小时前。
甘露倒了杯水,勉强压制住心口的不安,想回忆一下今晚通过转角时的情形,可脑子一片麻木,除了记得她与前车跟得很紧,其他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餐桌上放着客卧柜子上的小摆件,地球仪上方两颗磁力卫星碰上又分开,分开又碰上,发出咔咔的细碎又刺耳的声音;只要江逸睡在客卧,这些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就会全部挪出来,以免影响他的睡眠。
她脑子里突然闪出江逸鞋底沾的那一小片竹叶。
她拉开鞋柜,里面还有一双昨天与江逸脚上那双运动鞋同时从干洗店取回来的运动鞋,叶片似的纹理里被刷得干干净净。
她找到手机给江逸打过去,无人接听;干脆裹上羽绒服,匆匆下楼。
寂静被打破,不断有穿着狼狈的业主从家里跑出来,围着物业经理老谢打听消息,抱怨连天。
老谢什么话也不说,懊恼之情溢于言表,事故发生在未经审批的临时通道上,物业的责任跑不了,光赔偿就需要一大笔钱。
“谁?”有人悄声问。
老谢摇摇头。
物业老常哑着嗓子,“我来得快,看了个满眼,脸压得稀烂,什么也看不出来;挨家挨户问过,业主群也发了通知,还没人来认。”
听到的人都掏出手机,老常又说,“没照片,怪吓人的,只有文字,羽绒服,牛仔裤,运动鞋,扎的是马尾,没什么特别的,反正我没认出谁来。”
“也许不是我们小区的。”有人庆幸。
“干吗从那儿走,那是人行道吗?”寒冷冲淡了恐惧,大家又开始抱怨。
“对呀,那是车行道,我就纳闷,人怎么会跑那儿去;我们在这里干吗?再不说清楚,我可回去了。”
大部分人都静默不语,再迟钝的人这时候也意识到,这件倒霉事他们中必定有一人中招。
一名警察从地库匆匆出来,老常忙叫住他,“楼警官,人都到齐了,叫我们怎么配合?”
老楼冷冷地瞥过来,“第一,检查你们的车,你们有知情权,第二你们的车很有可能涉嫌肇事,你们有责任配合调查。”
“是是是。”老常急忙附和。
老谢忙安抚大家,“即便这倒霉事真的落在谁身上,也不是主责。”
“应该是无责吧。”有人喊。
“她不会是去自杀的吧,要是这样,小区房价都要受连累!”
“说不定是去幽会,前面就是情人路,有一天我还看见一对情侣激情难耐,就地就办上事了,最起码那地方隐蔽,离着路边不远抬脚就到……”
“要我说就不该把这门叫什么金华门,直接叫西门得了,金华门太大,海天一色压不住。”有人抱怨。
“西侧本来就不该开门……”
甘露没在人群里找到江逸,往紧邻路边的栅栏挪了几步,那里有几个看热闹的业主;有人指着物业大楼花坛边默默倚坐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值班的老蔡先发现,人还跟尸体滚一起,浑身是血,吓了个半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两人一个是金华门门卫,一个是物业保安。
甘露打量了一眼依然魂不附体的保安老蔡;他没穿外套,绒衣绒裤外套了件值班室的军大衣,一动不动地盯着立交桥上的霓虹。
她又拿出手机拨出去,叮铃叮铃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刺耳,她强忍着听到最后那句,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才收起手机。
突然她脑子一闪,忙转头跑进电梯间,匆匆回到家。
再次拨打江逸的电话,这次她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屏气凝神,屋里除了叮铃叮铃的声音外,还有一种低沉密实的蜂鸣声,她打开门厅边的储物间,江逸的手机已经被震到储物架边缘。
她拿起他的手机,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返身下楼,刚出楼门正听见,“甘露,谁是甘露?”一名年轻警察举着本子喊。
“我是。”甘露跑过去,迟疑地举起手。
“滨A是你的车吧。”
“是。”她走过去。
“先看你的车。”
众人的视线嗖地投向她。
甘露又在人群中扫视一圈,依然没看到江逸的影子,无奈地冲大家笑笑,顺着车辆入库通道往下走。
地库亮如白昼,整齐摆放的车辆像被驯服的小马驹,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
穿梭的人影飘在飘去,诡异地操控着一切。
“……右前车轮碾过头部,右后车轮碾过腹部,脏腑破裂,有喷溅血,根据我的经验,典型的碾压伤,目前我们正全力查找肇事车辆;”地库角落,一名警察正和一位穿着随意的男人站在阴影里说话。
警察说完这话,一本正经的声音立刻带出些笑意,“没办法,有人死亡必须刑侦到场,这是上面的规定,老皮抓你的壮丁,你随便看看就行,其他证据固定我保证做到100%,让老皮自己头疼去。”
走在甘露身后的警察冲他喊,“王警官,我们所所有值班人员,包括住在所里的年轻人都来了,除了两名在处理其他案子,一共七人,今晚听您安排。”
“辛苦你,老楼,”又对带着甘露进来的警察说,“小林,车辆统计出来了吗?多少辆?三十一?有没有再出小区的?真tm的,赶快叫回来,王?,你去重点盯着这辆车,小心别让他钻空子。另外现场一定要看住,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就怕这种小区里的案子,一个不小心就能上热搜,到时候小案子也能整成连环杀人案,被动的是我们。”
王警官一边说,一边回头,“没办法,除了勘察出肇事车辆轮胎型号,现场没什么收获,只能全面开花,一辆一辆地查;好在死者身份不明,现场用不着应付家属;赫队,你随便看看,我去忙。”
那人嗯了一声,也跟着走出来。
他穿着长棉服,棉服里是蓝格睡衣,领子一半立着一半卷在里面,下颚一片青色胡茬;半阖的眼睛挡住眸光里那抹冷冽,有一股子慵懒的傲气。
甘露多看了他两眼,正看见他懒洋洋地抬眼看过来。
“是,是你?”
竟然是有过一面之交的警察赫枫。
那晚两人在门厅外的夜色里聊了很久,她并没看清赫枫的长相,可他一眼盯过来,那种熟悉感立刻就被唤醒。
“赫警官,你也住海天一色?”甘露对他印象非常好,也是第一次见识心理分析用在案件侦破里的威力。
“你也是今晚嫌疑人?”他冷冷地问。
甘露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嫌疑人是什么意思,苦笑一声,“不知道呀。”
王警官看见他们认识,主动问,“你几点通过案发现场?”
“晚上10:00左右吧,具体时间得看看行车记录仪。”
“十点,”王警官意味深长地对赫枫眨眨眼,“你的车在哪儿?”
甘露掏出手机,摁下开关,离他们不远处的一辆蓝色沃尔沃咔嚓一声,车灯无声地闪了几下。
王警官招呼两人上前,并亲自举着手电,一寸寸检查她的轮胎。
甘露也疾步跟过去,猫腰绕着沃尔沃转了两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轮胎干干净净。
不是她。
“害怕了?”赫枫抱着双臂,站在她身边,不冷不热地说。
“你别说,还真挺害怕,有点像等着上刑场的感觉,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死在你手里,想想真是可怕。”甘露忍不住抱怨,“她一个大活人,不走人行道,跑到犄角旮旯的不毛之地,急着投胎吧。”
“可你是今天最后一名通过现场的车。”
“那又怎样?”甘露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老司机,是正常行驶吧。”
“那当然,从转角开通第一天,我几乎天天过,驾轻就熟。”有不少人并不敢从转角开车进去。
赫枫没理会她,而是抬起下颚指指她的车,“左侧大灯刮花了。”
甘露忙上前,打开手机电筒,一道深刻的剐痕映着头顶的灯光,闪着利刃一般的光泽。
王警官过来看了一眼,“很新鲜,最多两天。”又问甘露,“知道什么时候剐的?”
甘露摇摇头,有些茫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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