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山林比想象中更加茂密幽深。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将午后本就斜射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铺满厚厚腐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空气潮湿闷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泥土蒸腾的浓郁气息。
林皓不敢有丝毫停歇，也顾不上左臂伤口在冰冷河水浸泡和剧烈运动后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的剧痛。他只知道必须远离河岸，远离那个可能随时会发现他渡河踪迹的哨卡。
他沿着一条野兽踩出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径，向着东南方向，也就是黑水溪下游的方向，拼命跋涉。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出抗议，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疼痛。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次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
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三十里！回龙湾！
石根嘶哑的嘱托，那张沾血的矿脉图，怀中沉甸甸的帆布包，成了支撑他这具残破身躯继续前进的全部动力。他不能倒下，至少，在完成托付之前，绝对不能！
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肠胃和喉咙。他只能偶尔停下来，掬饮路边叶隙积聚的雨水或山泉，嚼食一些确认无毒的苦涩根茎和野果，聊以维持生命最基本的运转。
时间在痛苦的跋涉中缓慢流逝。日头逐渐西沉，林间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林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能凭借着大致的方向感和对距离的模糊估算，机械地向前挪动。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油尽灯枯，意识开始模糊的边缘时，前方隐约传来了不一样的水声。
不再是黑水溪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轰鸣，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磅礴的声音！像是无数股水流在激烈地碰撞、回旋！
他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拨开挡在眼前的茂密藤蔓和灌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黑水溪在这里遭遇了一片巨大的、如同龙脊般突出水面的石灰岩群，湍急的河水被岩石强行分割、阻挡，形成了数个大小不一的漩涡，水流在此激烈地回旋、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溅起漫天白色水雾，在夕阳的余晖下映出一道微弱的彩虹。而在下游不远处，河道又骤然收窄，河水如同被束缚的巨龙，怒吼着冲向更深的峡谷。
回龙湾！这里一定就是回龙湾！
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
巨大的喜悦和虚脱感同时袭来，林皓几乎要瘫软在地。但他强迫自己站稳，锐利的目光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迅速扫视着这片河湾。
河滩上布满被水流冲刷得滚圆的巨石，靠近山壁的一侧，林木尤其茂密。按照石根的描述，老康应该就在这附近活动。
可是，人在哪里？
放眼望去，除了咆哮的河水和沉默的岩石山林，看不到任何人影，也看不到任何类似住处或标记的东西。
“老康……老康……”林皓尝试着呼喊，但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刚一出口，就被震耳欲聋的水声彻底吞没。
他沿着河滩，艰难地向上游方向搜寻。每走几步，便停下来侧耳倾听，希望能捕捉到除了水声之外的任何动静。
没有，什么都没有。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即将被远山吞没。夜晚即将来临，而山林中的夜晚，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更低的体温。
焦急和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河水，漫上林皓的心头。难道他千辛万苦找到了地方，却找不到人？还是……老康已经不在这里了？或者，石根的信息有误？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先找个地方躲避即将到来的黑夜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河湾上游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有几块巨大的岩石相互依靠，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石穴，洞口被茂密的垂挂藤蔓几乎完全遮蔽，若非走到近前仔细观察，绝难发现。
那里！
一种直觉驱使着林皓。他拄着树枝，踉跄着向那石穴走去。
拨开湿漉漉的藤蔓，一股混合着烟火、草药和某种兽皮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石穴内部不大，但颇为干燥，地上铺着干草，角落里有垒砌的灶台痕迹，旁边散落着一些简易的捕兽夹和砍削过的木柴。
这里有人生活！而且是不久前！
林皓心中狂喜，他走进石穴，急切地低呼：“有人吗？老康？老康在吗？”
回应他的，只有洞外隆隆的水声。
他仔细检查着洞穴内的痕迹。灶台里的灰烬尚有余温，干草铺也有近期压卧的痕迹。老康一定刚离开不久！
他决定在这里等待。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他靠坐在洞口的岩石旁，既能观察到外面的情况，又相对隐蔽。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几乎要立刻昏睡过去，但他死死咬着舌尖，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不能睡，必须等到老康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洞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只有水声永恒地咆哮。山林里传来了夜枭的啼叫和不知名野兽的窸窣声。
就在林皓的意识因为疲惫和伤痛而逐渐模糊，即将沉入黑暗时！
洞外的藤蔓，被人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林皓瞬间惊醒，全身肌肉绷紧，右手猛地握住了腰间的小刀，警惕地望向洞口。
一个高大、略显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般，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那人似乎也没料到洞里有人，动作顿了一下，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靠在岩壁旁的林皓。
借着从藤蔓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星光，林皓能看到对方大概的轮廓，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汉子，面容粗犷，皮肤黝黑，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衫，肩上似乎还扛着什么东西。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
林皓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他紧紧盯着对方，嘶哑着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更加干涩：
“坡上栽姜……”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从韩老、阿七他们那里感受到的、可能属于他们这个隐秘网络的试探性切口。他不知道对不对，但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和辨识信号。
那高大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黑暗中，林皓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脸上、身上仔细扫过，尤其是在他狼狈不堪的形态和紧紧护在胸前的帆布包上停留了片刻。
几个呼吸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那高大身影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姜叶黄。”
他接上了！
林皓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激动和酸楚涌上鼻腔，让他几乎哽咽。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晃了一下。
那高大身影老康，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带着山野之人特有的温度和力量。
“你是……”老康的目光落在林皓年轻却饱经磨难的脸上，语气带着探究。
“是石根……石大哥让我来的！”林皓急切地说道，声音颤抖，“他……他受了重伤，留在矿洞里了……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颤抖着手，想要去解怀中的帆布包。
“石根……”老康重复着这个名字，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他扶着林皓的手臂却微微收紧了些许。他阻止了林皓的动作，“不急，你先坐下。”
他将林皓扶到干草铺上坐下，然后走到灶台边，熟练地引燃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光亮起，驱散了洞穴的黑暗和寒意，也映亮了两人疲惫而凝重的面庞。
老康就着火光，再次仔细打量林皓，目光在他左臂那狰狞的伤口和全身大大小小的伤痕上停留良久，眉头紧紧皱起。
“你伤得很重。”他陈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先处理伤口。”
他不再多问，转身从洞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取出干净的布条、药膏和清水，开始为林皓清洗、上药、包扎。他的手法熟练而专业，与韩老、阿七如出一辙，显然也是此道高手。
林皓靠在干草铺上，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药物带来的清凉感和老康沉稳有力的包扎，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他看着老康在火光下那张饱经风霜、却透着坚毅的脸，尤其是……他下意识地看向老康的左耳后。
在那里，发根边缘，赫然有一块铜钱大小、颜色略浅的疤痕！
信物！左耳后的疤！他真的是老康！
直到此刻，林皓才真正确定，自己找到了正确的人，完成了石根第一步的托付。
巨大的疲惫和安心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意识迅速沉入了温暖的黑暗之中。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听到老康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叹息：
“睡吧，孩子。到了这里，暂时……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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