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意识回归时最先感知到的东西,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扎进几乎流干了热血的躯体。随之而来的是剧痛,从左臂崩裂的伤口蔓延开来,牵扯着每一根疲惫不堪的神经。林皓呻吟一声,从昏迷与清醒的边缘挣扎回来,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模糊的一片,继而渐渐聚焦。头顶是交错的光秃枝桠,分割着灰蒙蒙的天空。身下是冰冷坚硬、硌得人生疼的碎石和冻土。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一种属于自身的、伤口腐烂前的淡淡腥甜。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短暂的茫然。
冯铁山队长独眼中最后的决绝……大牛太阳穴喷溅出的温热和脑髓……山猫无声倒下的身影……猴子年轻却失去生机的脸……还有隘口另一侧,那归于死寂前的零星枪响……
全都……没了……
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恸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痂和尘土,留下冰凉的痕迹。
他不是一个轻易落泪的人。在军统的训练里,眼泪被视为软弱。在上海的谍战中,他见过太多的死亡和背叛。但这一次不同。这些牺牲的游击队员,与他萍水相逢,却为了一个共同的、渺茫的目标,为了保护他和怀中这该死的证据,义无反顾地献出了生命。这种纯粹而炽热的牺牲,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心防。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身体因悲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不能……不能就这样倒下……
冯队长、大牛、山猫、猴子……还有之前死去的根叔、那些不知名的疍民和海盗……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他猛地抬起沾满血污泪痕的脸,眼神中那几乎被悲痛湮灭的火焰,重新艰难地燃烧起来。他还活着!东西还在!使命还未完成!
求生的欲望和责任,如同两根绞索,勒住了他几乎崩溃的神经,强迫他从地上撑起身体。
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左臂的伤口因为之前的狂奔和挤压,已经惨不忍睹,皮肉外翻,血迹斑斑,甚至能看到隐约的白骨。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只疯狂的野兽,在他的胃里和喉咙里撕咬。
他首先检查怀里的帆布包。铝盒依旧冰冷而沉默地躺在里面,外面的帆布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再次捆紧,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尽管他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比任何武器都更可怕的恶魔。
然后,他撕下身上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忍着剧痛,用牙齿和右手配合,将左臂的伤口重新、更紧地包扎起来。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冷汗浸透了全身。
他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处理伤口,需要确定方向,需要……摆脱追兵。
他靠在身后一棵粗糙的树干上,喘息着,努力集中精神,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鬼见愁”隘口西侧的一片山坡林地,地势起伏,林木不算特别茂密,但足以提供一些掩护。远处有山峦的轮廓,但他无法判断具体方位。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无法提供准确的指引。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土匪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精准射手也像毒蛇一样窥伺着。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他尝试着站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让他几乎再次栽倒。他扶住树干,稳了稳身形,然后咬紧牙关,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左腿似乎也在之前的逃亡中扭伤了,传来阵阵钝痛。他只能拖着这条几乎报废的左臂和疼痛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大概是向西的方向,艰难前行。
他不敢走明显的路径,只能在林木和岩石的阴影中穿行,尽量不留下来过的痕迹。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追兵的叫嚷、脚步声,或者……那致命的、沉闷的枪声。
寂静。山林死一般的寂静。这种寂静比喧嚣更让人恐惧。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百米,也许更短。体力迅速流逝,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重叠。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必须找到水和食物,必须休息,否则不需要追兵,他自己就会倒毙在这荒山野岭。
他的目光在林中搜索着。终于,在一处岩石的背阴处,他发现了一片尚未完全融化的、肮脏的积雪。他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绿洲,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将脸埋进冰冷的雪里,贪婪地舔舐着那一点点融化的雪水。
冰冷刺骨的雪水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却也让他本就冰冷的身体更加瑟瑟发抖。
食物……哪里能找到食物?冬季的山林,一片荒芜。
他挣扎着继续前行,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扫过每一寸土地,寻找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树皮?草根?还是……?
突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丛低矮的、挂着零星几个干瘪、发黑果实的灌木吸引。是野生的沙棘?还是别的什么?他认不太清,但在这种时候,任何可能的东西都不能放过。
他蹒跚着走过去,摘下一颗干瘪的果实,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一股极其酸涩、甚至带着些微麻舌头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咀嚼,吞咽下去。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但至少,有东西进去了。
他摘下了能找到的所有这类果实,小心地放进衣兜。这或许能让他多撑一段时间。
补充了一点水分和聊胜于无的“食物”,他感觉精神稍微好了一点点。但伤口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依旧如影随形。
他靠着一块岩石坐下,准备短暂休息一下。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试图凝聚一点力气的瞬间!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但绝非风吹落叶的声响,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
林皓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睁开眼,身体如同弹簧般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怀中那柄唯一的小刀,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追兵?这么快就找来了?还是……那个幽灵射手?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片发出声响的灌木丛,身体尽可能地向岩石阴影里缩去。
“沙沙……”声响再次响起,伴随着低低的、像是某种动物发出的呜咽声。
不是人?
林皓心中惊疑不定。他握紧小刀,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探出头,朝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灌木丛晃动了几下,一个毛茸茸的、灰褐色的脑袋钻了出来,竟然是一头半大的野猪!它似乎也在寻找食物,用鼻子在地上不停地拱着,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虚惊一场……
林皓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一头野猪,虽然也有危险,但总比荷枪实弹的追兵好得多。
然而,就在他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尽的时候!
“砰!”
一声清脆的、不同于之前那沉闷冷枪的枪响,陡然在山林间炸开!
子弹并非射向林皓,而是精准地命中了那头刚刚钻出灌木丛的野猪!野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窜起,带着喷涌的鲜血,发疯般朝着密林深处逃去,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枪声!是土匪!他们就在附近!
林皓的心脏瞬间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缩在岩石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枪声暴露了追兵的位置,似乎距离他并不算太远!
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几个男人粗鲁的叫骂和交谈声。
“妈的!打偏了!让它跑了!”
“算了,一头半大猪崽子,不够塞牙缝的。赶紧找那个带箱子的小子要紧!”
“三当家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箱子必须到手!”
“这鬼林子,上哪找去?那小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旮旯里了……”
“少废话!仔细搜!他肯定跑不远!注意地上的血迹!”
脚步声和交谈声由远及近,又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逐渐远去。
林皓趴在岩石后,一动不动,直到那些声音彻底消失在山林深处,他才敢稍微活动一下几乎僵硬的身体。
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衣衫。追兵离他如此之近!他们甚至在通过狩猎来搜寻他的踪迹!而且,他们提到了“血迹”!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左臂,虽然重新包扎过,但渗出的鲜血依旧在包扎布上留下了暗红的印记,滴落在地上,也会留下难以完全清除的痕迹。
这无疑是给追兵指明了方向!
必须尽快处理掉血迹,必须找到更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挣扎着站起身,用脚小心翼翼地抹去身边几处明显的血迹,又扯下一些枯草覆盖在上面。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无法完全掩盖。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出具体时辰,但光线似乎比刚才更暗淡了一些。夜晚即将来临。山里的夜晚,温度会骤降,对于他这样一个重伤濒危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个可以抵御风寒和躲避追兵的容身之所。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四周,最终落在了远处一面看起来颇为陡峭、布满了裂缝和灌木的岩壁上。那里,或许会有山洞,或者足够深的岩缝。
希望,再次变得渺茫而具体。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紧了紧怀中那沉甸甸的、沾满鲜血的使命,拖着伤痕累累、疲惫欲死的躯体,朝着那面岩壁,开始了新一轮的、与时间和死神赛跑的亡命跋涉。
每一步,都踏在同志们的尸骨和未冷的鲜血之上。
每一步,都可能迈向最终的解脱,或是……更深的地狱。
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更高处,那两名如同附骨之疽的日本特务,正通过望远镜,冷漠地注视着他如同蝼蚁般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全部过程。
“目标状态极度虚弱,左臂重伤,行动困难,正在向西北方向岩壁移动。当地武装搜索队位于其东南方向约三百米处。over。”
“继续监视。若目标找到庇护所,待其失去反抗能力后,伺机接近,夺取物品。若当地武装先发现目标……视情况决定是否介入清除。首要目标,确保物品回收。over。”
“明白。over。”
冰冷的指令在无形的电波中传递。猎手与猎物的游戏,在这片被血色浸染的山林中,进入了最残酷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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