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洞内，时间仿佛被那堆小小的篝火拉长了。林皓在极度疲惫和伤痛的折磨下，意识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他时而感觉自己还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时而又仿佛回到了标本室，被那些苍白悬浮的器官包围，耳边回荡着日军特务的咆哮和老葛低沉的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难以抑制的寒冷和左臂伤口的抽痛惊醒。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土洞里比之前更加昏暗寒冷，洞口藤蔓缝隙透进的光线显示外面已是白天。
老葛不在洞里。
林皓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旁边的帆布包——还在。他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攫住。老葛去哪了？是去查探情况，还是……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土壁上，检查了一下左臂的伤口。老葛的金疮药似乎有些效果，出血已经止住，但伤口周围红肿依旧，一动就牵扯着疼。他尝试活动了一下腿脚，虽然依旧酸软无力，但比昨天好了不少，至少能够勉强站立行走。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老葛虽然救了他，但人心隔肚皮，在这乱世，他不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陌生人的善心上。更何况，自己身负的秘密太过惊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拿起水囊，喝光了里面最后一点水，干渴感稍微缓解，但饥饿感却更加汹涌地袭来。他看着那袋所剩不多的粮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动。那是老葛的口粮。
他将帆布包重新紧紧抱在怀里，铝盒冰冷的触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计划。老葛说这方圆几十里都不太平，说明日伪的搜捕网撒得很开。往西的主干道肯定不能走，只能继续依靠荒野和偏僻小径。
问题是，他现在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这条河是哪里？吴淞江？还是更南面的某条支流？他需要确定方位。
就在他凝神思考时，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藤蔓被掀开，老葛矮身钻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两条用草绳穿着的、巴掌大的鲫鱼，鱼鳞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光，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醒了？”老葛看了林皓一眼，将鱼扔在角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多谢葛老哥。”林皓连忙道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两条鱼，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老葛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没说什么，默默地蹲下身，重新引燃了篝火，然后用一把小刀熟练地刮鳞破肚，将鱼串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了起来。很快，一股久违的、属于食物的蛋白质焦香在土洞内弥漫开来。
这香味对饥肠辘辘的林皓而言，无疑是世上最残酷的诱惑。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低声问道：“葛老哥，外面……情况怎么样？”
老葛翻动着烤鱼，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凝重：“不太妙。鬼子和小路军（指伪军）还在到处设卡盘查，听说是在找一个带箱子的男人，悬赏不小。水面上也有巡逻艇，比平时多了不少。”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皓一眼：“看来林老弟你惹的麻烦不小啊。”
林皓的心沉了下去。悬赏？日本人竟然公开悬赏搜捕他？这说明对方已经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样本！
“这条河……是哪里？”林皓岔开话题，问道。
“这是蕰藻浜，往西通吴淞江，再往西就是苏州河了。”老葛答道，“你现在的位置，离青浦不远。”
青浦？林皓心中快速盘算。自己从上海广慈医院出来，藏在垃圾车里到了郊外，然后一路向西跋涉，又顺蕰藻浜漂流了一段，确实应该到了青浦地界。这里已经是上海的西郊，再往西就是江苏地界，但同样处于日伪势力的严密控制之下。
“葛老哥，你对这一带熟，知不知道有什么小路，可以绕过鬼子的关卡，继续往西走？”林皓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老葛将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鱼递给林皓，自己拿起另一条，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路是有，但都不好走。而且现在这风声，走哪里都不安全。”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手里的鱼，用袖子擦了擦嘴，目光再次落在林皓紧紧抱着的帆布包上，突然问道：“林老弟，你老实跟我说，你那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林皓拿着烤鱼的手僵住了。鱼肉近在咫尺的香气此刻仿佛失去了所有吸引力。他最担心的问题，还是被直接提了出来。
“是……是一些文件……”林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避重就轻。
“文件？”老葛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洞察一切的嘲讽，“什么文件能让东洋鬼子这么兴师动众？连水匪都牵扯进来了？我看不像。”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撩开藤蔓向外看了看，然后回身，盯着林皓，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林老弟，我老葛是个粗人，但眼睛不瞎。你身上的伤，是枪伤。你护着那箱子的样子，不像护着念想，倒像是护着命根子。昨天那帮水匪，是这一带最凶狠的‘混江龙’的手下，他们一般只劫货，很少跟鬼子硬碰硬。昨天他们和鬼子干起来，八成是跟你这东西有关。”
林皓脸色发白，握着烤鱼的手指微微颤抖。老葛的分析，句句戳中要害。
“葛老哥……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七八分。”老葛打断他，压低了声音，“这东西，怕是跟鬼子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有关吧？是不是……他们在北边搞的那些名堂？”
林皓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老葛。他没想到，一个看似普通的渔民，竟然能猜到这一步！
看到林皓的反应，老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沉重。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火堆旁，声音低沉下去：“这世道，没什么秘密能藏得住。鬼子在北边搞细菌战、拿活人做实验的事情，早就有些风声传过来了……只是没人敢明说，也没证据……”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皓：“你那箱子里，装的……是不是就是证据？”
土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篝火余烬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林皓看着老葛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而干涩：“是……这里面，是他们在上海进行细菌实验的活体样本和数据……我们……我们拼了命才从他们手里抢出来的……”
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林皓证实，老葛的身体还是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神中翻涌着震惊、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帆布包，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能毁灭一切的瘟疫之源。
“你们……你们真是……”老葛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该敬佩还是该责备这群人的胆大包天。
“葛老哥，这东西必须送出去！必须让全世界都知道鬼子的暴行！”林皓抓住老葛的胳膊，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为了这个东西，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我不能让它烂在我手里！”
老葛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跳跃的火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土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老葛才缓缓抬起头，眼中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沉静，但那份沉静之下，却多了一份决绝。
“往西走，过吴淞江，有一条废弃的古纤道，藏在芦苇荡里，知道的人不多。”老葛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我可以带你到江边，指给你看。但过了江，后面的路，就得靠你自己了。”
林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葛不仅没有害怕退缩，反而愿意帮他？
“葛老哥！你……你就不怕……”林皓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怕？当然怕！”老葛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谁不怕死？但我更怕死了之后，没脸去见祖宗！小鬼子在我们地盘上干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要是知道了还当缩头乌龟，那还算是中国人吗？”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收拾一下，天黑我们就走。白天目标太大。”
希望，如同这土洞里重新燃起的篝火，虽然微弱，却再次照亮了林皓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心。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域附近，一张针对林皓的、更加精准和致命的网，正在悄然收紧。而撒网的人，除了日伪，似乎还有另一股隐藏得更深的力量。
上海方面，关于内鬼“黑鱼”的消息，正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悄然向外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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