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上海的天空。广慈医院内,白日的喧嚣与骚动渐渐平息,只剩下值班室零星的灯光和偶尔响起的、推着医疗器械的轮子滚过走廊的空洞回响。巡逻的安南巡捕脚步声在空旷的前庭规律地响起,更添几分森严与寂静。
刘子仁办公室内,没有开灯。林皓依旧保持着靠墙而坐的姿势,怀里的皮箱仿佛已经与他融为一体。长时间的紧张和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四肢僵硬麻木,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块被反复打磨的燧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迸发出火星。
他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能凭借窗外光线的彻底消失和体内生物钟的模糊感应,估算着离凌晨四点那个既期盼又恐惧的时刻越来越近。
门外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却约定好的敲门声,两长一短。
林皓精神一振,轻轻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脚,走到门边,低声回应:“谁?”
“我,刘子仁。”
林皓拉开房门,刘子仁闪身进来,他同样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远处霓虹灯反射的微弱光晕,可以看到他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和一套沾着污渍的深蓝色粗布工装。
“换上这个。”刘子仁将工装递给林皓,语气急促,“时间不多了,车已经在后门等了。这是医院的勤杂工衣服,能稍微遮掩一下。”
林皓没有多问,迅速脱下那身略显宽大的长衫,换上了带着汗味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工装。衣服有些紧,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刘子仁又将帆布包塞给他:“里面有点干粮和水,还有一点应急的钱。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住东西是第一位的!”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皮箱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明白。”林皓重重点头,将皮箱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里,背在肩上。
“跟我来,脚步放轻。”
刘子仁带着林皓,如同两道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昏暗的走廊,没有走通往主楼的路,而是拐进了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通往医院后勤区域的内部通道。这里堆放着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洗衣房漂白粉和厨房残留的油腻气味。
一路有惊无险,他们来到了医院一处偏僻的后门。这里远离主路,灯光昏暗,旁边就是一个散发着酸馊气味的大型垃圾集中点。一辆漆成深绿色、车厢密闭的卡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引擎发出低沉而压抑的轰鸣,驾驶室里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就是这辆车。”刘子仁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叮嘱林皓,“司机会把你带到郊外的垃圾处理场,到了那里,他会给你指一条小路,你自己想办法离开。记住,除了司机,不要相信任何人!到了地方,立刻远离卡车,明白吗?”
“明白!”林皓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垃圾腐臭的空气,用力点头。
刘子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嘱托,也有一丝决绝:“保重!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黑暗中。
林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毅然转身,走向那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卡车。驾驶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的司机探出头,朝他无声地招了招手。
林皓拉开车门,爬进了副驾驶位置。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药水与腐烂物的恶臭。司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脚下。
林皓会意,蜷缩下身体,躲在了副驾驶座位与前挡风玻璃之间的狭窄空隙里,用帆布包垫在身下,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这个位置,从车外很难直接看到。
司机见他藏好,立刻挂挡,松离合,卡车发出一阵沉闷的抖动,缓缓启动,驶离了广慈医院的后门,汇入了上海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
卡车行驶得并不快,似乎是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林皓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感受着身下引擎传来的震动和车轮压过路面的颠簸。他不敢抬头,只能通过声音和身体的感觉来判断外界的情况。
他听到了电车轨道摩擦的吱嘎声,听到了偶尔驶过的汽车喇叭声,听到了早起小贩依稀的叫卖……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声响,此刻听来却如同催命的符咒。每一次卡车因红灯或检查而减速、停顿,都让他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能听到日本特务或巡捕走上前的脚步声。
幸运的是,卡车似乎选择了一条相对偏僻的路线,并未遇到严格的盘查。或许,正如刘子仁所说,对于一辆运送医疗垃圾的车辆,检查相对宽松。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黑暗开始透出一点点灰白,黎明将至。林皓不知道具体走到了哪里,只能感觉到周围的建筑似乎逐渐稀疏,城市的喧嚣也在远去。
就在他以为即将顺利出城时,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林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听到外面传来了说话声,不止一个人,而且说的是日语!
“停车!检查!”一个生硬的声音命令道。
司机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在抱怨,但还是顺从地熄了火。
脚步声靠近,有人用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卡车的车厢和驾驶室。光柱透过挡风玻璃,在林皓头顶上方晃动,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光线的热度。
“干什么的?”日本兵问道。
“长官,广慈医院的,运送垃圾去处理场。”司机的声音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麻木和卑微。
“垃圾?”日本兵似乎有些嫌恶,“打开车厢看看!”
“长官,这……这里面都是些用过的纱布、脓血、还有手术切下来的东西……脏得很,怕污了您的眼……”司机试图解释。
“八嘎!让你打开就打开!”日本兵厉声呵斥。
林皓在座位下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帆布包,里面那个铝盒的棱角硌得他生疼。他听到车厢后门被打开的声响,以及日本兵似乎因为闻到恶臭而发出的低声咒骂。
手电光在车厢里胡乱照射了几下。
“妈的,真晦气!快滚快滚!”日本兵显然不想在这种污秽之物上多浪费时间,不耐烦地挥挥手。
“是是是,谢谢长官!”司机连忙应声,重新发动了卡车。
卡车再次缓缓启动,驶离了关卡。林皓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冷汗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暴露了。
卡车继续前行,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出现了农田和零星的村舍。天光已经大亮,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上海市区。
又行驶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卡车终于在一片看起来像是废弃采石场、周围堆满了各种城市垃圾的空地边缘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比车上浓烈十倍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司机熄了火,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他转过头,看向从座位下艰难爬出来的林皓,指了指采石场侧面一条长满杂草的土路。
“顺着那条路一直往西走,大概五六里地,能看到一个三岔路口,走左边那条,能通到去苏州的乡道。后面……就看你自己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说完,便不再看林皓,重新戴好帽子,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完成了一项与自己无关的任务。
林皓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他背上帆布包,对着司机深深鞠了一躬:“多谢!”
司机没有任何回应。
林皓不再犹豫,拉开车门,跳下卡车,双脚落在了松软而污秽的垃圾场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辆绿色的卡车,然后毅然转身,朝着司机所指的那条杂草丛生的土路,迈开了脚步。
身后,是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垃圾场和那座危机四伏的孤岛城市。
前方,是未知的荒野和更加渺茫的前路。
但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西方初升的朝阳。肩上的帆布包里,那个冰冷的铝盒,是他唯一的同伴,也是他必须完成的使命。
而在上海某处隐秘的安全屋内,昏迷了半夜的赵劲川,终于在阿海和陈明远派来的人焦急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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