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周明压抑的干呕声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那股从箱子里弥漫出的混合气味，此刻仿佛带着无数冤魂的哭嚎，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雷震死死攥着那份文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凸起。他脸色铁青，那道刀疤在扭曲的面容上显得更加狰狞。他猛地将文件拍在旁边的木箱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明！”雷震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继续看！把所有文件，所有标签，都给老子翻译出来！一个字都不准漏！”
周明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极度不适，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颤抖着再次拿起文件，并开始检查下层那些铝制金属盒上的标签。
“这个……标签上写的是‘A型炭疽杆菌，活体样本，第七十三批次’……”
“这个是……‘鼠疫耶尔森菌，冻干粉末，高浓度’……”
“还有这个……‘霍乱弧菌，增菌培养液’……”
“文件……这些是实验日志，记录了感染剂量、发病时间、症状细节、直至……死亡或解剖观察的全过程……他们用代号称呼实验体，‘圆木’……他们把活生生的人，叫做‘圆木’！”
“这份是……解剖报告，记录了不同器官在不同感染阶段的病理变化……还有……还有器官切除后的‘功能性’测试……”
“这张地图……标注了几个地点……‘哈尔滨防疫给水部’……‘南京荣字第一六四四部队’……还有……‘上海防疫给水部’，旁边有个手写的‘波’字！”
周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麻木，将那些用最冷静、最专业的笔触记录下的、最血腥、最残忍的暴行，一字一句地翻译出来。每念出一个词，都像是在这狭小的窝棚里投下一块寒冰。
林皓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早已知道日军的暴行，但如此详尽、如此系统、如此丧心病狂的罪证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所带来的冲击远非听闻所能比拟。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暗无天日的实验室里，同胞们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挣扎、哀嚎，被当成毫无尊严的试验材料，承受着非人的痛苦，直至生命被彻底榨干、分解、记录成纸上一个个冰冷的数据。愤怒、悲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赵劲川靠在墙边，紧闭的双眼眼角微微抽搐，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经历过战场的残酷，见识过生死，但这种以科学之名行魔鬼之实的暴虐，依然超出了他想象的极限。
龙占海和他手下的海盗们，此刻也全然没了之前的凶悍和算计。他们脸色发白，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箱子里散发出的不是气味，而是致命的瘟疫。他们杀人越货，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讲究个“人死债消”，何曾想过世上竟有如此毫无人性、将人视作猪狗不如的“材料”进行“研究”的勾当？一种源自本能的反感和恐惧，让他们看向那箱子的眼神都充满了惊惧。
“够了！”雷震猛地一声暴喝，打断了周明近乎梦呓般的翻译。他胸膛剧烈起伏，独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看到地狱景象后，被怒火和杀意填满的赤红。
他一把从周明手中夺过所有文件，胡乱地塞回箱子，猛地合上箱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自己的眼睛，都会让那无尽的冤魂将自己拖入无间地狱。
“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雷震的声音如同破锣，在窝棚里回荡，“不把他们彻底消灭，老子誓不为人！”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扫过林皓、赵劲川，最后落在脸色同样难看的龙占海身上。
“龙占海！”雷震直呼其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你他娘的还觉得老子是在坑你吗？还觉得这箱子是你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吗？”
龙占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脸色难看地避开了雷震那灼人的目光。他混迹江湖，讲究的是弱肉强食，但眼前这箱子里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弱肉强食”的范畴，那是一种彻底的、对“人”这个概念的践踏和毁灭。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那点海上称王的野心和手段，在这种赤裸裸的、国家层面的、系统性的邪恶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林皓！”雷震又看向林皓，“你们拼死带出来的，不是功劳，不是富贵！是他娘的无数同胞的血泪和冤魂！是插向小鬼子心脏的一把刀！更是砸向所有还有良知的中国人胸口的一块巨石！”
林皓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我明白。此物必须公之于众，必须让全世界看到鬼子的真面目！必须阻止更多的惨剧发生！”
“公之于众？谈何容易！”雷震冷笑一声，但眼神中的怒火已然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决断，“鬼子不会让这东西流出去，重庆那边……哼，他们也未必乐意看到这东西掀起太大的风浪！这东西，现在就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谁拿在手里，谁就得做好被烫掉一层皮，甚至粉身碎骨的准备！”
他顿了顿，环视在场所有人，包括他的游击队员，包括龙占海和他的手下，语气斩钉截铁：“但是，再难，也得做！这东西，不能烂在我们手里！老子以八路军胶东军区海上游击支队队长的名义宣布，从现在起，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批证据，并将其安全送抵该去的地方！”
他看向林皓：“林先生，你们之前的提议，我代表支队，正式接受合作！我们需要你们掌握的情报，也需要你们，尤其是你，林先生，你熟悉城市和那边的渠道，或许能帮我们找到更稳妥的传递方式。”
他又看向龙占海，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带着压力：“龙老大，你和你的人，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拿着你们该得的那份补偿，现在就可以走，我雷震绝不阻拦，但从此以后，这里的所见所闻，给老子烂在肚子里！若是走漏半点风声，天涯海角，我必取你性命！”
龙占海独眼闪烁，没有立刻回答。
“第二，”雷震继续道，“留下来，跟我们干！不是为了发财，是为了给那些死难的同胞讨个公道，是为了把这群畜生赶出中国！选择这条路，以前的恩怨我可以不计较，但从今往后，就得守我们的规矩，一切行动听指挥！是走是留，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说完，雷震不再看他，转向周明，语气凝重：“周明同志，立刻将所有文件内容，择其关键，尤其是涉及实验地点、部队番号、主要责任人姓名的部分，翻译并抄录下来，准备多份副本！原件必须万无一失！”
“是！队长！”周明强打精神，立刻开始行动。
雷震又对那名戴眼镜的文书吩咐：“通知各分队队长和指导员，立刻到指挥部开会！同时，加强营地警戒，派出侦察小组，扩大侦察范围，确保我们周围二十里内，没有日军或者不明武装靠近！”
“是！”
命令一道道下达，整个营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迅速而高效地运转起来。之前的压抑和震惊，化为了更加坚定的行动力。
窝棚里，龙占海陷入了艰难的抉择。走？带着一点补偿，回到海上继续当他的“混江龙”？可经历了这一切，见识了箱子里的人间地狱，他还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过去那种生活吗？而且，知道了如此惊天秘密，日本人会放过他吗？雷震会真的让他轻易离开吗？
留？跟着这群泥腿子游击队，干这种掉脑袋还没什么油水的事情？受他们的管束？他龙占海何曾受过这种气？
他的几个手下也都看着他，等待老大的决定。
林皓和赵劲川没有打扰他，他们知道，这是一个需要龙占海自己做出的决定。但无论如何，他们与游击队合作的大局已定。揭露罪行、传递证据的道路，虽然布满荆棘，但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和可靠的盟友。
阳光透过窝棚的缝隙，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一张张凝重而坚定的面孔。罪证如山，压在心头，却也点燃了复仇和抗争的熊熊烈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在刀尖上行走，与时间赛跑，与凶残的敌人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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