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潮湿、疼痛。
还有无边无际的、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浓雾。
林皓蜷缩在冰冷锈蚀的工业零件后面,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的、正在慢慢腐烂的破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腹部伤口的灼热感在低温下变得诡异而持久。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贪婪地掠夺着他本已所剩无几的体温。
他必须离开这里。河岸线太危险,随时可能有巡逻队或者那些伪装成渔船的搜索者靠近。
他咬着牙,用手扒着冰冷粗糙的零件边缘,艰难地探出头观察。浓雾像厚重的灰白色幕布,将一切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近处几堆类似的垃圾和废弃建筑的模糊轮廓。远处城市的声音,电车铃铛、隐约的叫卖、机器的嗡鸣、被雾气扭曲、削弱,变得遥远而方向模糊。
闸北。老柴头说的是闸北。
他对1930年代的上海地理仅有模糊的概念,只知道闸北大致位于苏州河北岸,是工厂、棚户区和贫民聚集的区域,混乱、拥挤,但也可能意味着更多的藏身之处。
方向。他急需辨明方向。
他努力回忆老柴头渔船昨夜停泊的大致方位,以及自己刚才渡河的方向。但浓雾和伤痛让一切空间感都变得混乱不堪。他只能凭借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感和脚下地面逐渐抬升的坡度,来判断自己正在远离河岸,向着可能是北面的区域移动。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地面泥泞不平,布满碎砖乱石和废弃物。他不得不弓着腰,用手扶着任何能支撑的东西,冰冷的墙垣、腐朽的木桩、生锈的铁架——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腹部的伤口随着移动不断被牵扯,带来一阵阵令人晕眩的剧痛,他不得不频繁停下,靠在断壁残垣上剧烈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系统能量恢复至9%……环境能见度极低……定位系统失效……建议优先寻找避风干燥处,维持核心体温……伤口有再次开裂风险……】
系统的提示断断续续,内容依旧是无法实现的奢望。避风干燥处?在这片被迷雾笼罩的废墟和垃圾场里?
雾气中,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声响。推着独轮车艰难前行的苦力,咳嗽着从低矮棚屋里出来倒马桶的老人,还有几个穿着破旧、面黄肌瘦在垃圾堆里翻捡着什么的孩子……他们都行色匆匆,面容被生活和雾气打磨得麻木而漠然,对林皓这个突然出现的、浑身湿透泥泞、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最多投来匆匆一瞥,便立刻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惹上麻烦。
这种冷漠,在此刻反而成了一种掩护。
林皓尽量避开可能有人的小路,在废墟、垃圾堆和低矮棚屋的阴影间穿行。空气中的味道复杂得令人作呕——煤灰的呛人、污水的恶臭、廉价煤球燃烧的酸味、还有某种工业废料的化学气味,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属于闸北的、独特而压抑的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小时,却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体力正在飞速耗尽,寒冷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歇脚,否则很快就会倒在路边。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前方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排相对完整的、两层高的砖石结构房屋的轮廓,像是某个废弃小厂的宿舍或者仓库。大多数窗户都黑洞洞的,似乎无人居住。
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力气挪到最近的一栋楼房背后。这里堆放着大量破烂的瓦砾和废弃的机器零件,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一台锈迹斑斑、不知名的机器残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行……还是太冷了……这样下去……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废弃物,突然停留在一大张皱巴巴、沾满油污的破牛皮纸上。也许是某个苦力用来垫东西或者遮雨留下的。
一个念头闪过。
他挣扎着爬过去,将那张巨大的、虽然肮脏但质地厚实的牛皮纸扯了过来,费力地裹在了自己身上,试图隔绝一些冰冷的空气和湿气。然后又摸索着,将旁边一些相对干燥的碎木屑和破布塞在身体周围。
这简陋的遮蔽聊胜于无,但至少感觉上不再那么直接暴露在寒冷中了。
他蜷缩在机器残骸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用牛皮纸将自己紧紧包裹,只露出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迷雾。
稍微安定下来,那个名字和地址再次浮现在脑海。
三昧书屋。夏先生。
闸北这么大,如何去找到一个名字如此雅致,似乎与周围工业贫民区格格不入的书屋?它真的存在吗?还是老柴头在绝境中给予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安慰?
他没有任何线索,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去观察和询问。
但询问的风险极大。76号和那些神秘的搜索者,他们的眼线可能遍布任何角落。任何一个看似普通的路人,都可能是告密者。
他必须极度小心。
休息了大约一刻钟,感觉体力稍微恢复了一点点,至少颤抖减轻了些。他知道自己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
他撕下了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牛皮纸内衬,又摸索出老柴头给的那截赭石颜料,用唾液勉强润湿,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三昧书屋”四个字。字迹模糊暗淡,但勉强可辨。
他将这张小纸片攥在手心,重新裹好牛皮纸,像个真正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乞丐一样,低着头,颤巍巍地从那隐蔽角落走了出来,融入了迷雾笼罩的街巷。
他开始尝试着,向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与任何势力有瓜葛的人,用最不经意的方式,发出试探。
他靠近一个正在垃圾堆里专注翻捡的、约莫十来岁的枯瘦男孩,声音沙哑低沉:“小……小兄弟,讨口吃的……请问,这附近有个卖旧书的铺子,叫……叫三昧的,知道在哪儿吗?”
那男孩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惊恐,连连摇头,一个字不说,转身就跑远了。
失败。
他又看到一个拉着空板车、疲惫不堪的中年车夫正靠在墙边喘气。他凑过去,同样用乞讨的语气:“行行好……老板,听说有个三昧书屋……能指个路吗?”
车夫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什么书屋饭屋的,没听过!穷得叮当响的地界,谁看那玩意儿?别挡道!”语气粗鲁,带着底层劳动者对“书本”这种不切实际东西的本能排斥。
再次失败。
希望如同手中的颜料字迹,在迷雾和冷风中一点点淡化。
就在他几乎要陷入绝望,考虑是否要冒险去更热闹但也更危险的街口时,他的目光被街角一个异常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但相对整洁的长衫,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个小摊,上面却不是常见的货物,而是寥寥几本破旧的线装书,还有一堆写着字的废旧纸片和几个空墨水瓶。他戴着一副断了腿、用细绳绑着的眼镜,正就着昏暗的天光,专注地看着手里一本残破的书页,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无声诵读。他的气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枚被时代洪流冲上岸边的、锈蚀却依然固执的徽章。
一个落魄的、或许曾是个读书人的老摊主。
林皓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人,或许有可能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和紧张,慢慢踱步过去,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假装看着地上那些废旧纸片。
老人察觉到有人,缓缓抬起头,透过破旧的眼镜片打量着他。目光中没有惊恐,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平静的、略带探究的浑浊。
林皓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摊开手心,露出那张写着“三昧书屋”的皱巴巴的小纸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确定和试探:
“老先生……您……您知道这个地方吗?”
老人的目光落在纸片上,又缓缓移回到林皓的脸上,那平静的眼底,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澜。
他没有立刻回答。
迷雾在身边无声流动,将这一刻拉得漫长而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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