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咕噜”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顾临渊坐在那宽大、奢华,却又冰冷得如同棺椁的车厢里。他没有看任何人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只……被灵素搭过脉的手腕。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那冰凉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触感。
那触感,像一根最细微的、来自彼岸的蛛丝,顽强地牵引着他那颗,早已在悔恨与痛苦的狂涛中……迷失了方向的心。
“你这不是病。”
“你这是……罪。”
那个女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清冷,平静,却又带着……足以将他所有骄傲与尊严,都碾成粉末的、雷霆万钧的力量。
他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她说得对。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比走过的桥,还多。他手上,沾满了敌人的血,也沾满了,无辜者的血。他从未有过半分愧疚。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王者,通往权力巅峰的……必然代价。
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罪”这个字,会以这样一种,让他无所遁形,痛不欲生的方式,与他自己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而宣判他有罪的,竟是那个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女人的……影子?
马车,停了。
凛王府那两扇朱红色的、象征着无上权势与荣耀的大门,缓缓打开。
顾临渊下了车,没有理会管家和侍卫们,那一张张充满了惊恐与担忧的脸。他像一个失了魂的梦游者,脚步虚浮地,穿过那重重庭院,回到了那间,早已成为他个人囚笼的,书房。
“砰”的一声,他关上了门。
也关上了,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他走到书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月光,缓缓地摊开自己的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那个……白玉瓷瓶。
里面还剩下,最后一粒“三更梦”。
最后一重……地狱。
他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理智告诉他,再这样下去,他会疯的。
可是,他停不下来。
那两个血色的梦境,像两只最贪婪的蛊虫,早已钻进了他的骨髓,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灵魂。它们让他痛,让他悔,却也让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渴望。
他渴望,更多的痛苦。
因为只有在痛苦中,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与那个被他伤害至深的女人,是如此的……贴近。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只要他,尝遍了她所尝过的所有苦楚,他就能赎清自己的一部分罪孽。
他就能在那无边无际的梦魇里,有资格对她说一句……
对不起。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拔开瓶塞,毫不犹豫地,将那最后一粒,漆黑的药丸,倒入了口中。
冰凉的触感,滑过喉咙。
他躺在软榻上,闭上了眼。
这一次,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恐惧。他像一个,主动走上祭坛的虔诚的祭品,平静地等待着那场最终的……审判。
……
这一次的梦境,没有了任何铺垫。
意识在瞬间,便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力量,狠狠地拽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又一次……变成了“她”。
变成了,那个在地牢里奄奄一息的沈璃疏。
疼。
比前两次梦境里,任何一次,都还要剧烈的疼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蜷缩在,一堆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身下的地面,冰冷,坚硬,硌得他骨头发疼。空气中,弥漫着,血,青苔,和老鼠屎,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他低下头,看到了,那双血肉模糊的手。
十根手指,肿胀,发紫。指甲,被生生拔去的地方,翻卷着,暗红色的皮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牵动,那十指连心的、如同被放在火上反复炙烤的剧痛。
这,是他下的令。
因为沈语柔,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指着自己手臂上,一道浅浅的划痕,说:“王爷,柔儿不是有意要惹姐姐生气……可姐姐她,竟用她那涂了蔻丹的指甲,将柔儿,伤成这样……”
他当时怒火中烧,只觉得沈璃疏,这个毒妇,竟敢伤害他心尖上的人,简直……罪该万死。
于是,他下令,拔了她的指甲。
让她,也尝尝这“切肤之痛”。
如今,这痛一分不差地……回报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原来是这么的……疼。
疼得让人……想死。
比疼痛,更难熬的,是那无边无际的饥饿与寒冷。
三天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胃里,空空如也,正像一团火,在疯狂地,燃烧着。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
可没有人,送来哪怕一滴水,一口饭。
地牢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进来。
他看到了,那个穿着纯白色狐裘,如同仙子一般的沈语柔。
他听到了,她说出的,那些最温柔……也最恶毒的话。
“姐姐,你输就输在,太有用了。而你的用处,又不是他想要的。”
“你母亲留下的那条商路,王爷……已经交给我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是如何,被这些话,一刀,一刀地,凌迟。
那份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被最爱的人,算计的,彻骨的冰冷,比这地牢的阴寒,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他想反驳,想怒吼。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被灌下了那碗,名为“牵机”的毒酒。
那碗毒酒,灼穿了他的喉咙,腐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用一把钝刀,切割着他那早已破碎的声带。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胜利者……款款离去。
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黑暗的绝望的地牢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毒,正在……疯狂地发作。
一股股腥甜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嘴角……涌出。
是血。
是黑色的,带着剧毒的血。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的意识,开始消散。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用那双,早已没了知觉的、血肉模糊的手,艰难地,从怀中那个……最隐秘的夹层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被血浸透的油布包。
他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颗,漆黑如墨的……药丸。
——假死丹。
这是,她最后的生机。也是她此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九死一生。
生,则前尘作古,涅盘重生。
死,则万事皆休,魂归地狱。
他能感觉到,“她”在吞下那颗药丸时,那份……决绝与解脱。
那一刻,她不再爱了。
也不再……恨了。
她只是,想结束这一切。
结束这场,由她亲手开始的可悲的……独角戏。
药力,迅速化开。
一股比“牵机”之毒,还要猛烈,还要霸道的剧痛,瞬间……贯穿了“她”的全身!
仿佛有两头,来自远古的凶兽,在她的经脉里,疯狂地撕咬,冲撞!
他的意识,在剧痛中彻底……沉入了黑暗。
可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
他又听到了,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冰冷,漠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最终宣判。
那个声音,在对守门的侍卫,下达着命令。
“传令下去。”
“王妃沈氏,不知悔改,突发恶疾,暴毙而亡。”
“三日后,薄棺一副,从后门抬出,葬于……乱葬岗。”
是他的声音。
是……他顾临渊的声音。
“轰——!”
有什么东西,在顾临渊的脑海里,彻底地炸开了!
他终于,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他知道了,她是如何在绝望中,被他亲手,一步步地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他知道了,她在临死前所承受的,不仅仅是身体的酷刑,更是精神上的……无间地狱。
他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愚蠢,何等的……不可饶恕!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从凛王府的书房里传出!
紧接着,是器物碎裂的巨大响声!
守在门外的侍卫,再也顾不得王爷的命令,猛地撞开了那扇门!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魂飞魄散!
只见,他们的王爷,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战神,此刻正像一头……彻底疯魔的野兽。
他的双目,赤红如血,眼角甚至渗出了丝丝血迹。
他疯狂地,将书房里的一切,都砸得粉碎!
书架,被他一掌推倒!无数珍贵的书籍……散落一地!
书桌,被他一脚踹翻!笔墨纸砚,碎裂成片!
墙上,那幅价值连城的前朝山水画,被他……撕成了碎片!
他像是要将这个,充满了他和她回忆的罪恶的空间,彻底地摧毁!
最后,他再也找不到,可以砸的东西。
他,便开始用自己的拳头,狠狠地砸向那坚硬的墙壁!
“砰!”
“砰!”
“砰!”
每一声,都沉闷得……令人心悸!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来,染红了那片洁白的墙壁,如同……一幅绝望的血色梅花。
“王爷!王爷您冷静点!不要这样!”
管家和侍卫们,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
可他,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双腿一软,缓缓地跪倒在地。
他不再嘶吼,也不再挣扎。
他只是,跪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两行血泪,从他那双空洞的赤红的眼睛里,缓缓流下。
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那一张张惊恐的脸。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几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是……我……”
“……是我……杀了她……”
“……是我……亲手……杀了她……”
说完,他头一歪,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的手中,还死死地,攥着那个,早已被他捏得粉碎的白玉瓷瓶。
瓶中……再无“三更梦”。
而他也再无……回头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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