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用吗?”
灵素的声音清冷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却像一根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刺,穿透了顾临渊所有的骄傲与防备,精准地扎进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有罪的心。
敢吗?
他顾临渊,是大周的凛王,是曾经在尸山血海中杀伐决断,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这世间,似乎还没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可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那个静静躺在柜台上的、小小的白玉瓷瓶时,一股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怕了。
他不是怕那所谓的“至幻至毒之物”,他怕的——是那个女人所说的“梦中所历,皆如真实”。他怕的是亲眼去见证,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纱的女人,那双清冷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让他无所遁形。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挣扎,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如此的苍白和可笑。
最终,那份被无边悔恨与痛苦折磨得几近崩溃的理智,战胜了那可怜的、最后的自尊。
他需要一个答案。无论那个答案,会带来怎样的痛苦。
“有何不敢。”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伸了出去。可在即将触碰到那个瓷瓶时,却又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一把,将瓷瓶夺过,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不是一个冰凉的玉瓶,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生疼。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看灵素一眼,猛地转身,拂袖而去。他的背影,仓皇,狼狈,甚至带着一丝……逃离审判般的仓惶。
医馆内,恢复了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缓缓离去的、高大却萧索的背影,又看了看柜台后,那个从始至终,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女子,心中,同时涌起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哪里是求医。
这分明是,一场无声的、以天地为公堂,以人心为罪证的……审判。
……
凛王府的马车,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返回了王府。
顾临渊没有去任何地方,径直走进了那间……他已经独自枯坐了三日三夜的书房。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将那扇沉重的木门,从里面死死地关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他手中那个……冰凉的白玉瓷瓶。
他坐在那张,沈璃疏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里,为他整理公文的书桌前。桌上的笔墨纸砚,还摆放得整整齐齐,砚台里,残留着未干的墨迹,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的药草与书卷混合的香气。
可如今,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缓缓地打开了瓶塞。一股极淡的、奇异的香气,飘散出来。那香气,说不上是香,也说不上是臭,只是……让人闻了……便觉得心神不宁。
他倒出了一粒药丸。
那药丸,通体漆黑,不带一丝光泽,像一颗凝固了的……来自地狱的眼泪。
他看着它,久久不语。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清冷的声音。
“唯一的解药,便是让你自己,亲眼去看看,亲身去体会,你当初都种下了,何等的恶因,今日才会结出这般自食其果的恶果。”
恶因……恶果……
他惨然一笑,笑声,在这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悲凉。
他闭上眼,不再有任何犹豫,仰起头,将那颗药丸……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没有味道,只留下一丝冰凉的触感,顺着喉管,滑入腹中。
他躺在书房的软榻上,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场独属于他的审判的降临。
……
这一次,他没有做噩梦。
没有血,没有地牢,没有那声嘶力竭的哭喊。
他只是,陷入了一场久违的、无比沉稳的睡眠。
随即,意识坠入了一片温暖的、带着淡淡喜悦的黑暗之中。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边。
他“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繁复、华美的大红嫁衣,那嫁衣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针脚细密,华贵异常。头上顶着一顶沉重的、缀满了珍珠与宝石的凤冠。眼前则被一方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盖头,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他,变成了……她。
变成了,三年前,新婚之夜的沈璃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属于少女的、独有的羞涩与期盼,正像一只小鹿,在他的胸膛里……砰砰直跳。
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夫君的最美好的憧憬。
那个男人,是传闻中战无不胜的英雄。他俊美,威严,是全京城所有女子的梦中情人。能嫁给他……是何等的荣耀。
她不在意,他是否真心爱她。她只想着,往后余生,她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去辅佐他,去敬爱他,将凛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她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她做得足够好,再冰冷的石头,也总有被焐热的一天。
她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宾客的祝贺声,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那一切,都与她有关,却又仿佛将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她就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
桌上的合卺酒,是她亲手温的,温度刚刚好。
床铺上绣着鸳鸯的锦被,是她带着丫鬟,一针一线,耗费了三个月的心血,才缝制完成的。
就连空气中,燃着的那一炉安神香,也是她翻遍了古籍,亲自调配了许久,只因听说他,常年征战,杀戮过重,夜间睡眠,总是不安稳。
她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只等着他来,掀开她的盖头,与她共饮一杯,从此结为一体。
她等了很久,很久。
她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怦怦直跳的心,是如何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她能听到,外面喧闹的宾客,渐渐散去。
她能闻到,那对龙凤喜烛,在燃烧中,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那逐渐弥漫开来的、烛泪滴落的蜡油味。
她就那样……坐着。
从红烛高照,等到烛泪滴尽。
从满心欢喜,等到……一片冰凉的茫然。
他为什么,还不来?
是军中有急事吗?还是……被朝中同僚灌醉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是那颗心,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凤冠,压得她的脖颈酸痛,僵硬。
她能感觉到,空空如也的胃在隐隐作痛。
她能感觉到,那份初嫁的喜悦,是如何,被这漫长的、无望的等待,一点点地消磨殆尽,最终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空洞。
终于,在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
那扇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醉醺醺地……推开了。
是她,是他……回来了。
“她”的心,在那一刻,又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
可……他没有走过来。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只是漠然地,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碍眼的摆设,随意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便径自走向了内室的软榻和衣而眠。
鼾声很快,便响了起来。
平稳而安然。
他不知道,那个被他彻底无视了的他的新婚妻子,在红盖头之下,早已泪流满面。
在梦里,顾临渊,就那样变成了“她”。
顶着那方无人来掀的红盖头,穿着那身无人欣赏的大红嫁衣,在床边枯坐了整整一夜。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彻底无视的失落与悲凉。
他清晰地体会到了,那颗从滚烫到冰冷,再到彻底麻木、死去的心。
“砰!”
顾临渊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旁的床沿上!
“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脸上,全是冰冷的汗水。
那不是梦魇,那甚至……算不上一个噩梦。没有血,没有酷刑,没有死亡。
可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彻底无视,被践踏成泥的绝望与悲凉,却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痛不欲生!
他从未想过,那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所谓的新婚之夜,对她而言,竟是这般的煎熬。
他一直以为她嫁给他,是沈家攀附皇权。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
他从未想过,在那场,他嗤之以鼻的交易里,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或许也曾投入过,她此生最真挚最纯粹的,真心。
而他,亲手将那份真心践踏得……粉碎。
他想起了,第二天清晨,他醒来时,看到的情景。
她已经,自己掀了盖头,换下了那身繁复的嫁衣,正指挥着下人,将他的书房,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对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声音温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妾身,参见王爷。”
他当时只觉得,这个女人,温顺,懂事,却也无趣乏味。
如今,他才明白。
那不是温顺,那是心死。
那不是无趣,那是绝望。
一股陌生的、尖锐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刺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扎进了顾临渊的心脏。
这不是愧疚。
愧疚,太过肤浅。
这是一种……他无法言喻,却又真实存在的……悔。
是那种,恨不得,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将那个眼瞎心盲的自己,千刀万剐的……悔!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书桌前,颤抖着,点燃了烛火。
他疯狂地,拉开一个个抽屉,翻找着。
终于,在最底层的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早已蒙尘的小小的锦盒。
他记得,这是大婚后的第三日,她回门归来时,送给他的。
她说,是她亲手做的,安神的香囊,让他放在枕边,可以睡个好觉。
他当时,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扔进了这个抽屉。
三年了,他从未再打开过。
如今,他颤抖着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一个绣工精致的墨绿色香囊。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丛清雅的兰草。
他将香囊凑到鼻尖。
那股熟悉的、清冷的药草香,混杂着兰花的淡雅,瞬间涌入他的鼻息。
仿佛,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香囊的底部,还压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他打开,上面是她清隽的笔迹。
只有八个字。
“惟愿君安,岁岁平安。”
“噗——”
顾临渊再也抑制不住,一口心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那张写着祝福的纸条,也染红了他那双悔恨交加的赤红的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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